核心提示 1991年,1300余万字的《弘一大师全集》正式出版,扉页上印着副主编陈珍珍。其实,珍老师(即陈珍珍)是最积极的倡编人。早在1946年的九月初四,弘一大师圆寂四周年之日,珍老师便立下编撰出版《弘一大师全集》的宏愿;1983年夏天,珍老师正式倡议出版《弘一大师全集》。历经45年风雨等待,终于达成夙愿。
1992年农历九月四日,在弘一大师圆寂50周年纪念会上,16开精装本,8卷10大册的《弘一大师全集》摆于会议桌上,每册均有套封,封面是徐悲鸿早年油画的弘公像,书脊“弘一大师全集”六个大字为中国佛教协会赵朴初老会长手书。
陈珍珍先生说:“《全集》的出版引起了海峡两岸和东南亚各国佛教界和文化教育界的高度重视,我的工作是有意义的,我实现了自己的生命价值。”她表示,这是中国佛教界、文化学术界的一大喜讯,也是被誉为“海滨邹鲁”的历史文化名城泉州一件值得自豪的大事。
2017年,笔者见到98岁高龄的珍老师。在南安大慈林的安静午后,她谈起《弘一大师全集》倡编始末,娓娓道来,平静且喜悦。
1946年:立下宏愿
“1946年九月初四,弘一大师圆寂四周年的日子,我正式皈依三宝,礼性愿法师为师。”珍老师说,皈依之时,她发愿此生为佛教的文化教育事业奉献毕生之力,自此种下编修《弘一大师全集》的心愿。此时,距离她首次听说弘一大师的法名已有15年。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15年前的一天,堂哥用手风琴伴唱一首曲调悠扬清新、歌词古朴隽永的歌曲,年仅11岁的陈珍珍被超凡脱俗、清新隽永而又略带忧伤的歌词完全迷住了。堂哥说歌词出自中国著名艺术教育家李叔同,“李先生已出家,法名弘一。”
3年后,陈珍珍第一次见到了弘一大师。那是1933年岁末,正在基督教会学校培英女中求学的陈珍珍前往泉州承天寺讲经堂,弘一大师正在那里开讲。虽然台上台下距离甚远,但陈珍珍被弘公慈祥、洒脱、庄严、凝重的气质深深震撼,讲堂中庄严、肃穆的气氛也让她感受颇深。之后,她尽可能多地寻找弘公的诗词文来读。
如果说此时,陈珍珍对弘公的敬仰还只停留在文学家、艺术家李叔同的层面上,那么1939年在福建永春普济寺的近距离接触,则让她确信自己与弘公有宿世胜缘,从而明确了自己今生的前途和命运。
几十年后,陈珍珍还记得:当日,弘公脚穿一双罗汉鞋,身着一件有补丁的麻布僧长衫,一如往日的高高瘦瘦、洒脱飘逸,慈祥、庄严、凝重的气质令人肃然起敬。临别时,弘一大师送给来访者每人一本《佛教之简易修持法》。弘一大师说:“今天承诸位善友请我演讲。我以为谈玄说妙,虽然极为高尚,但于现在行持终觉了不相涉。所以今天我所讲的,且就常人现在即能实行的,约略说之。因为专尚谈玄说妙,譬如那饥饿的人,来研究食谱,虽山珍海错之名,纵横满纸,如何能够充饥?倒不如现在得到几种普通的食品,即可入口。得充一饱,才于实事有济。”
这本书于陈珍珍而言,何止是一本书,它是她的人生指引。当天夜里,同学们如常于九点熄灯之后歇息了。陈珍珍却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她的脑海中总停留着弘公慈祥的笑容、庄严的神情,还有那谆谆教诲。
“面对这样一位崇高的伟大人格导师,严净毗尼的高僧大德,我对他崇拜的心情无以复加,特别是听他讲经,真使我如渡迷津而登觉岸,解决了我迷惘已久的人生问题。”陈珍珍说,奉佛的决心改变了她一生的前途和命运。皈依佛教后不久,陈珍珍入职泉州开元寺慈儿院。
1948年冬,南渡菲律宾多年的性愿法师重拾多年前与弘一大师筹划创办专招收女众学习佛法的文化机构的想法,在厦门太平岩寺创办觉华女子佛学苑(简称“觉苑”),招收闽南一带十八到三十岁梵行清信女入学受佛化教育,并为觉苑亲赴泉州邀请陈珍珍到厦门主持教务,兼授文史地理。1950年秋,觉苑迁到泉州百原寺(又称铜佛寺);1955年秋,再迁避南安大慈林寺。陈珍珍始终主持教务。
二十岁决定奉佛、二十七岁皈依三宝的陈珍珍终其一生都没有出家,她说是父母的牵挂将之系于红尘。但,她守护觉苑二十载,后又创办泉州佛学苑,晚年修晚晴山房、弘一大师纪念馆、乘公纪念馆。当然,达成编纂出版《弘一大师全集》宏愿,是陈珍珍最大的欢喜。
1983年:发出倡议
1982年,改革开放的风气渐开,陈珍珍毅然拿起笔写下《一代艺术大师李叔同(弘一大师)》,刊发在期刊《社会科学战线》上。这篇文章几可算做改革开放后最早涉佛教的文章,影响深远。
1983年夏天,陈珍珍的堂弟、时任泉州市文管会主任、地方史专家陈泗东以及海外交通史展览馆馆长王连茂到陈珍珍家中聚谈。彼时泉州刚刚获评全国第一批历史文化名城,他们商议如何进一步振兴文化教育事业。陈珍珍倡议出版《弘一大师全集》。她说这将是很有意义的事。尽管弘一大师出生于天津、出家在杭州,但和福建特别有缘,晚年整整十四载都卓锡闽南各寺院,讲经说法,并且完成了最重要的一批佛学著述,故由泉州人来出版他的全集是合情合理的事。陈泗东与王连茂都深为赞成。
可是,要出版《弘一大师全集》这样的鸿篇巨著,何等困难!大师圆寂四十余年来,中国佛教界、文化界曾数度发起编印弘公全集,其中包括钱钟书先生、陈寅恪先生、叶圣陶先生、季羡林先生等大家,但最后都因财力、人力等问题未能解决而失败。而1947—1948年之际,祖籍漳州的刘绵松居士打算出一部弘公书画集,花了很大心力搜集弘公的信件、字画、手抄佛经等,甚至都还请了丰子恺等人写了序言,最终也未能完成。
“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没有攀登险峰的毅力是难以做到的。”陈珍珍知难而进。
她将编纂全集的想法向弘公亲炙弟子、福建佛学院创办人圆拙老法师(1909—1997年)申述。圆拙法师于1936年入闽南佛学院求学,曾在弘一大师座下勤研戒律。得到老法师的支持后,陈珍珍立即开展工作。她心里有数:这件事要做成必须有人、有钱、有资料。
“人,召集起来;钱,筹凑起来;资料,收集起来。”陈珍珍决心既定,义无反顾。
1984年,珍老师的学生正在菲律宾弘法,想邀请她赴菲讲学。珍老师决定借此机会宣扬弘一大师盛德,为出版大师全集做一次大宣传。出发前,她特意准备了全集目录初稿;在菲律宾的九个月(1984年9月至1985年6月)间,开课33堂,她的气度与学识让很多海外华人(宗教界内外)敬服。得知珍老师打算出版弘公全集时,很多人都跃跃欲试,希望能够出钱出力共成美事。此次菲国之行,使得陈珍珍对全集的出版,有了更大的底气。回国后,她函请对弘公素有研究的离休老人沈继生出山主持编辑工作,又函请在北京的佛教学者、弘公研究专家林子青居士出任主编,礼请赵朴初任总顾问并为全集题签,均蒙惠允。随即,陈珍珍正式请示泉州市委宣传部、统战部、宗教局,也都获得支持。
于是,一支由佛教界、文化界知名人士等组成的《弘一大师全集》编委会(下文简称“编委会”)初具雏形,其中包括她的老师、同事、同学和两个弟弟。
1987年:开始编撰
1987年暑假,陈珍珍张罗召开第一次编委会会议。已78岁高龄的林子青老居士(1910—2002年)不远千里自北京来泉州主持编务,任主编,圆拙老法师、陈珍珍、沈继生任副主编。
人有了,资料和经费呢?作为全集,资料收集不仅要全,还得快。陈珍珍心里明白,数十载匆匆,弘一大师的各种资料,若不能及时搜集整理,恐怕此后再无机会。为此,她四处奔走,冷暖只能自己体会。有一回,她特地到上海去拜访一位与弘一大师有很深渊源的名人之后。不料,穿着朴素的陈珍珍竟被轻视,那人冷笑道:“出版全集,谈何容易!”陈珍珍回答:“有愿必成!”
位于泉州开元寺的弘一大师纪念馆是全集最大的资料来源。该馆始建于1963年,享誉国内外,藏品中有大量弘公手稿,如亲笔圈点校注的《南山律》三大部和两小部,及诠释三大部的三记,即《资持记》《行宗记》《济缘记》,都是海内孤本,弥足珍贵的第一手资料。除纪念馆现有的资料外,编委会还向天津、上海、江苏、浙江等省、市及福建各有关县(市)多方搜求,甚至不惜重金向私人藏家购买相关书札手稿真迹。为了不使全集有沧海遗珠之憾,举凡大师驻锡过的地方,都派专人前往搜集书、画、文等资料。就算所得只是吉光片羽,就算花费很多财力也在所不惜。在众人的共同努力下,征集工作迅速有效开展起来,甚至连弘公当年参加科举考试的手迹都被征集到了。陈珍珍也将多年来自己珍藏的五十余幅大师的书法、金石、绘画、剧照及其青年时代的许多照片全数献出。
如果说资料收集是众人拾柴火焰高,那么印费募集则多为陈珍珍只身奔走之功了。
先有海内外几位大德筹集了办公经费1万余元,他们中有新加坡的广洽、妙灯、广净、广义、常凯诸位法师,菲律宾心理法师,美国梦参法师,香港元果法师、余杏姑,泉州的圆拙、妙莲二位法师等。此时的陈珍珍虽没有收入,但也带头捐了一笔。
除了办公经费,更大笔的资金在于出版费用。当陈珍珍将《弘一大师全集》目录拿到福建人民出版社,并将出版1200部的初步计划与出版社沟通后,出版社估计费用将超过50万元人民币。如此巨资,在30年前的中国国内筹集是非常困难的——陈珍珍决定走向海外。
1987年9月,68岁的陈珍珍拖着病体在妹妹陈团团的陪同下赴新加坡募款。此行,承新加坡前任佛教总会主席宏船长老及时任佛教总会主席常凯老法师、现任佛教总会主席妙灯法师等大德支持,设宴宴请。“我在宴会上致谢词时即提出,弘一大师晚年长住闽南达14年之久,最后圆寂于泉州,由闽南人发起为大师出版全集,自是责无旁贷、义不容辞之举,恳请诸山长老鼎力相助,务使成功。”陈珍珍说,由于弘公德业昭著,妙灯、广净等长老乐助巨款,妙灯长老还将她带去的全集目录影印成册,分赠各寺。
此外,以李木源为林长的新加坡佛教居士林也大力支持。新加坡佛教居士林前身为“新加坡佛经流通处”,1933年创办,1934年成立居士林。“当时,李木源林长就跟我说,如果全集再版,他将独资。”陈珍珍说,《弘一大师全集》于2010年再版时,李木源林长确实支付了全部款项80万。李木源祖籍福建同安,1945年生于新加坡一个造船世家,他服务居士林50余年,2000年起担任居士林林长。
新加坡募款之行进展顺利,居留期未满,陈珍珍就提前离新取途香港,并致函菲律宾瑞今法师。瑞老亦弘公亲炙弟子,自是欣然乐于助成,集资助印200余部。此外,菲律宾的道津法师、自立法师、唯慈法师、心理法师均热烈支持印100余部。
回泉州后,陈珍珍将海外募集成果面告圆拙老法师,老法师至为欣喜,并倾尽钵资捐赠编委会作继续征集资料之费用,并商诸莆田广化寺助印200部。至此在两个多月中已筹集到1100部印费。
为向诸山长老深致谢忱,陈珍珍曾填《云仙引》一词发表于星洲《南洋佛教》月刊。词曰:一苇凌波,传灯异域,毗尼净化心田。怀先哲,慕前贤。追思晚晴风范,千载南山伤寂然。宣祖芳规,律仪重振,砥柱擎天。长空缥缈云烟。慨遗著尘封年复年!“廓尔亡言,华枝春满”,殊胜因缘,乡关一呼,诸公景从,付梓韦编奕世传,中兴坠绪,厥功奚伟,法雨绵绵。
此外,陈珍珍还试着给陈嘉庚的女儿、著名侨领李光前的夫人陈爱礼女士写信,得到李氏基金会支持10万港币。“广钦老法师说我写信能感动人,让我写。我就真写了。然后花两毛钱的邮票,‘换’来了10万港币。”珍老师乐呵呵地讲起这件往事。
历经五年艰辛,1991年,总字数1300余万字、收录《佛学卷·论述》《佛学卷·句读校注》《传记卷》《序跋卷》《华严集联》《讲演录》《文艺卷》《杂著卷》《书信卷》《书法卷》《附录卷》等内容的皇皇巨著《弘一大师全集》正式出版。陈珍珍老师感慨,这是她做梦也不敢想的幸事。若是没有新加坡妙灯、广净二位长老,以及菲律宾瑞今长老、道津法师、自立法师,美国妙因、梦参两位长老等致无量谢忱,带头出巨资助印,六七十万元巨款是不易筹集的。面对数十年来梦寐以求取得的成果,陈珍珍不禁热泪盈眶,她赋诗志喜:
寂灭香光逝水流,尘封遗墨几春秋!不因舒指窥明月,焉得凝眸望斗牛。
东塔毗尼兴坠绪,南山律学赖重修。韦编已获刊梨枣,缘此名城著九州。
2021年:圆满顺寂
夙愿已成。1996年,从泉州佛学苑退休的陈珍珍正式住进大慈林的晚晴山房,门口石刻对联:“商隐心仪天意怜幽草,弘公志尚人间爱晚晴。”在晚晴山房左侧,有一栋两层高的楼宇,二楼是台湾松山寺灵根法师捐建的弘一大师纪念堂,一楼是乘公纪念堂,分别纪念弘一大师和性愿法师。弘一大师纪念堂建于1995年,馆名出自赵朴初之手。建馆的1000美元本是灵根法师因敬仰陈珍珍而托人带给她的,但坚持“在家居士不可接受供养”的陈珍珍不接受,转而用这笔钱修了这个纪念堂。
之后的20多年,几乎每日清晨五时许,珍老师就起床洗漱,随即在一只专用的桌子上恭敬地摆上与之有宿世胜缘的弘一大师及其皈依师父性愿法师的德相,开始礼佛敬师做早课。从助贫济人决心独身的少年小珍珍,到辞职离家诚心礼佛的青年陈珍珍,再到奔走呼号编纂全集的壮年珍老师,而后是身居慈林仰天俯地的老年珍老师。在她的脸上,岁月走得如此缓慢,脉络却又这般清晰。
后来,因海内外又发现大量弘一大师手迹、文稿,陈珍珍决定增补、重编《弘一大师全集》。在古典文学研究专家、福建师范大学陈祥耀教授的帮助下,2010年,增订版《弘一大师全集》如愿出版。
2021年9月,陈珍珍老师在福建南安大慈林安详顺寂,享寿102岁。
□梁白瑜/文 吴拏云/图(除署名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