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时节,踏访青阳冶铁考古遗址。气温炽热,因冶铁引发的情思更热。讲解员介绍青阳冶铁考古的重大发现,为宋元泉州制造业增添了重要史料,为泉州作为世界海洋商贸中心提供了“铁”证,这一说法令人倍感振奋。
有了青阳冶铁为支撑,泉州的造船技术前进了一大步。不仅船舶更加牢靠,就连锚碇及压舱石,也由石块变成了铁块。泉州后渚海边挖掘出土的宋代古船,那根硕大粗壮的铁锚,是古船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其雄姿每每博得参观者的啧啧夸赞。铁器铁件让船舶得以抵御风浪拍打及海盗撞击,实现了梯航万国的目标。泉州的海外交通航线,伴随着持续500余年的青阳冶铁炉火而不断延伸拓展,从而铸就了海上丝绸之路的辉煌。
冶炼作为农耕文明的一大标志,也是安溪立县的重要因素。五代十国时期,詹敦仁在小溪场设清溪县(宋时易名为“安溪”县),并成为第一任县令。其设县的重要因素,是这里“冶有银铁”,不仅矿藏丰富,且冶炼技术十分成熟。詹敦仁诗云:“晋江江畔趁春风,耕破云山几万重。两足一犁无外事,使君何啻五侯封。”农耕当然离不开铁铧犁,能够“耕破云山几万重”,足见当时铁铸农具已十分普及。
正是有着挖矿、冶炼、锻造一条龙,处处叮叮当当锤铁声为基础,青阳下草埔大规模冶铁坊才得以应运而生。这里是五阆山脉的矿藏富集区,石灰石、铁、锰、煤足够采炼数百年,而周边到处是熟练工,师带徒,父传子,一茬茬的工匠接续劳作,技术不断推陈出新。在工场选址上,即可见出当年决策者的智慧。这个千年前的冶铁场“躺”在峡谷中,地势北高南低,三面群山环抱,南面缺口清风徐来,形成一个天然的冶炼鼓风箱。工场附近有古道与水道,生产出来的沉重铁件,沿古道即可送到河船上,顺流直下,与东海之滨刺桐港的船舶接驳,“兴贩入海”“远贩藩国”,源源销往海外。
这一天造地设的绝佳工场,人们当然舍不得放弃。每当冶炼产生的矿渣堆积到一定高度,工匠会以“板结层”方式进行平整处理,沿山坡往上一个层级重新修建冶铁炉,脸膛被炉火烤红的师徒再开始新一轮的锻造。这种方法,类似于如今的垃圾压实填埋技术,大大节省了运载处理矿渣的时间。整整14层的板结层,一层层都记录着工匠们的艰辛付出,承载着他们劳动创造美好生活的憧憬。
青阳冶铁工坊也是一个实验场,工匠们不知道失败了多少次,才找到铁矿石、焦炭、石灰石的合适配搭比,不知道点了多少炉火,才探索出加炭鼓风达到千度高温的办法。而在这一次次的试验过程中,他们不断调整改进,终于使青阳冶铁工艺达到了同时代世人难以跨越的高峰,铸就了宋元冶金手工业的传奇。
同样的,几百年后,青阳冶铁遗址的考古发掘也是一个艰辛的试错探索过程。考古调查队探寻乡村田野,踏勘峰岭山岗,向泉港、洛江乃至晋江青阳的百姓作了无数次的询问调查,才在安溪尚卿乡青洋村永安堂前听见一名余姓老者说,儿时曾在对面山坳里见过铁渣。调查队循迹而至,在杂草丛中发现了有熔融、滴落纹理的大块矿渣,从而揭开了下草埔冶铁遗址考古的大幕。
考古发掘是体力活,除了专家学者,当然少不了当地民工的参与。听说要让老祖宗留下的遗迹重现,当地百姓热情高涨,用心学,用力挖,涌现了一批不亚于专业水准的“考古技工”。本地司机余庄林每天载着考古队早出晚归,停车等候时,他主动帮忙递水送饭、登记资料,一来二去,让他滋生了对考古的浓厚兴趣。三年“陪考”,在北大专家学者身边,耳濡目染,他了解了青阳冶铁的点点滴滴。三年后北大考古队走了,余庄林却不想走,他就留在遗址博物馆,成了一名文物保护员和义务讲解员。
在繁华喧嚣的年代,考古属于冷门行当,北大考古队感染带动余庄林等人加入考古的经历,向世人昭示了一个道理:热爱是最好的老师。同样的,正因为有一批对冶铁充满热爱的中坚力量,青阳冶铁工坊才能数百年炉火不熄,烈焰辉耀古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