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要在海边开一家民宿,嘱我为之记。
我是海边人,喜欢海自然会多一些。对于“海边人”这个词,我的定义向来是苛刻的。“海边”不仅是地理意义的,海边人,得有以海为生的光阴故事。
说说我儿时的海边人。
在我已知的职业中,明明白白谓之以“讨”的,除乞丐外,恐怕就是渔民了。“行船讨海三分命”,讨海人的生活从来都不容易。扁舟一叶,出没风波里,两只手一张网向大海乞讨,三分命在己,七分命在天。有首家乡童谣,就说得很形象:
讨海真艰苦,无风着(要)摇橹。摇甲(得)目吐吐(突突),双脚做擂鼓。要去天乌暗,不去柴米无……
我父亲就是“摇甲目吐吐”的那辈人。一个情景至今在目:父亲讨海回来,拉条竹凳,坐在粿叶树下削手脚上的老茧子。他用的是刨刀片,很利,削下的茧子,一片一片的,像是老树的枯苔。黄昏了,夏日的海风吹过粿叶,簌簌地响,知了的尾音像断了线的珠子,夕阳映着他古铜色的背,泛着润泽的光。古书上所说的“手足胼胝,面目黧黑”,大抵就是这样吧。
大海是很美的,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之类的诗句,只属于看海人,海边人少有这份情趣。
但也并非诗意全无,比如“静”。
海边人的童年是泡在海里的:白天凫水、捡螺、钓鱼……晚上呢,要么在沙滩上奔跑嬉戏,要么在礁石中摸鱼抓蟹。海边其实并不安静,风声、涛声、虫鸟声……但说来也怪,要是谁家忽然想起要找孩子了,就在沙滩上一声呼喊,三里五里都听得见。海边的夜,有时出奇的黑,但海边的孩子,躺在床上,也能听出潮涨潮落,风儿掠过浪尖,鱼儿跃出水面,招潮蟹在吐着泡泡,贝壳在涌浪里翻滚……
这是我一直无法理喻的,直到天命之年后。那一天,我坐在海边,暮云四合,夜色渐浓,我逐一拍下来,发给我很敬重的老先生。他给我回了这么一段话:大海涌动不停,却是一片宁静;时人沉着冷静,却是浮躁难安。那时,我有豁然开朗、自惭形秽之感。
大海给人的另一个感觉,那就是“大”。
记得有一次,我们三兄弟出海,船行了大半夜,天才蒙蒙亮。我哥掌舵,叫了一声:乌暗(糟糕)!我起身一看,原来是起了大雾,我们的船,像是蛛网上的一只苍蝇。父亲常提醒我们,海上迷了路,就照着“罗庚”(指南针)往北开,撞山(讨海人把陆地叫做“山”)了,也就安全了。我们调了船头往回走,小船像是在云里穿行。海上的雾,其实就是雨,极小的雨,飘飘洒洒的,让人睁不开眼。走了大半天,却不“撞山”。浪渐渐大了,我们也渐渐慌了。海边人都知道,因为流水(洋流)的缘故,“罗庚”并不完全可靠。我哥说:不如落个锚,等等看。船停了,茫茫大雾包裹了一切,四围虚无,人如一粟,仿佛整个世界,唯有扁舟一叶。过了许久,大雾渐渐散去,三兄弟哑然失笑,原来家也就在不远处。
小时候听大人讲,外面的世界很大。他们张开双臂比划着,激动而感慨:城里有一条街,五光十色,人挨着人,街头走到街尾,走了大半个晚上。拖鞋被踩掉了,根本捡不回来!那时,我就一直向往着外面的世界,那一定是比海还“大”的地方。
后来,外面的世界果然很“大”,喧嚣而拥挤。在人群中,我也丢过鞋。莫言说:喧嚣也是社会进步的一种表现,我们应该习惯喧嚣。我赞同,但也明白,这种喧嚣并不等于“大”。海之大,是一种虚无,那是我们在喧嚣迷途中需有的态度。今年初回家,看海天浩渺,一舟自横,于是写了首短诗:
水阔云低日已斜,寒鸦欢噪逐红霞。
扁舟一叶不争渡,海北天南是我家。
沈从文曾叹息:乡下人太少了。海边人也是,我就是正在少掉的一个。但对于海,我仍有一种纯然的向往。
我把民宿取名叫“一舟”,希望它为自己,也为来者,残留一点面对大海抒情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