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座黛青色的小山从天边拢了过来,羽毛般裹覆住了这个村庄。准确说来,这里的高度还算不上山,只是微微隆出地面的小丘陵而已。
戏台旁的一条小道,是通往山里的必经之路。山地平旷,一眼就能看到几棵蘑菇般冒出地面的树,零星地散落在田间地头。树看起来离得不远,却要走上好几段的田埂才能见着一棵。各种的草伏于树下,它们没有与大树争高的野心——也知道争不过树。是草还是树,从土壤里萌出发芽的一刻就有了区别,往后逐渐显露出更大的差异。树从一开始就不断向着蓝天,枝干伸展向八方。为了实现向上的心愿,它总是不吝气力地汲取地气和雨露,以期成为蓝天下最靓丽的背影。草呢,则没有那么多的愿望,只要落入泥土中,便蓬蓬勃勃地现出应有的模样来,低矮的,青葱的,紧紧地贴着地面。夏天的田里,水稻和麦苗疯狂地拔节,草也不甘落后,肆意地生长着,在旷野之上随处可见的视线里。
走不多久,芒草渐渐多起来了。闽南的山地上,大片的芒草是极少见的,一处山野往往就是那么几株。它们的出场总是那么善解人意——有时是在水塘或溪边,有时在田埂边,有时是通往山上的坡地旁,在你匆匆向前不经意一瞥的时候,发现它在望着你,眉眼盈盈处,似有流波凝愁。芒草的个头约有半人高,甚至高过人,它们身材窈窕,密密匝匝地紧挨在一起。牛筋草则遍地都是。它没有直立的主杆,一节一节向前铺展,每铺展一节,节上就生根扎入土中,长成新的草儿,没几天就密密麻麻地编织得满地都是。
棒头草和车前草春天的时候看起来长得很像,杆子光滑无毛,叶片细长,到七八月时,从杆子中央向上抽出的花穗,就能见出不同来:棒头草的花穗短短的,呈圆锥形,带着紫红或酱黑;车前草的花穗则瘦瘦长长,最长的能有半米高。有时候,我们在田埂上奔跑追逐,从它们身上不经意地踩过,没过几秒钟,它就迅速地回复到原有的姿态。这些低卑而倔强的生命和乡下人相似,在人想象不到的地方随遇而安,落地生根,最终却成为陪伴农村人最长久的事物。
往前走过几段长长的田埂,远远地望见一口水塘。走近水塘时,外公告诉我要当心,这口水塘里出现过蛇,身子乌黑细长,别看它没有脚,爬上岸后跑得比人还快。有一次,村里的哑巴用木棍去搅水塘时惊动了它们,被跃出水面的蛇咬过。我们走过时,水面像停止走动的钟面,什么动静也没有,一圈圈神秘的涟漪静静地划着圈儿泛开去。四处游走的地气和丰沛的水气在这里交汇,滋养着水边的草们。
水塘背阴处,艾草毫无规则地长在水塘边,横着的、竖着的,或朝着天空探出手,或向着水面旁逸斜出,显得杂乱无章。在四周草色的掩映下,水塘愈发清澈得如同出尘的眼眸,可以望见蓝蓝的天了。外公蹲在水塘边,从根部把它们剪下,准备带回。
我们站起身子的时候,夕阳映照下的天边,云霞晕染出微醺的酒红,有一种有别于白日的温柔和深沉。风从山的那边徐徐吹来,各种青草似乎约好了在这一时刻散发出属于自己的芬芳。这份嗅觉强韧而直接地触达大脑深处,让我忽然有一时的空白和晕眩。后来,我与这个村庄渐行渐远,但是只要提及村庄的名字,我全部的记忆便在一片青草的清凉中复活过来。往事并不如风,从来不会了无痕迹地消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