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格非新作《登春台》，我仿佛置身茶室，身边围坐着一群人，他们正就人生、命运、伤痛、理想、哲学进行着热烈的讨论。起先，围坐的是四个人，随着参与讨论的人渐渐多起来，透过茶室看出去，外面大千世界，众生芸芸。

小说以北京春台路67号为坐标，将周振遐、沈辛夷、陈克明、窦宝庆等人会聚于此，又牵出更多人物的命运轨迹，在扁平的纸张里重构了这个纷繁立体的世界。小说中不断变换的人称，让读书奇妙地变成了听故事，给人以“众人熙熙，如登春台”的身临其境之感。

从序章开篇“每个人降生的那一瞬间，都是极其相似的，但离场的方式各有不同”就能感受到，小说充满了人生的感悟和思考。故事从走在大街上的周振遐突然发病开端，几个来自不同地域、有着不同遭际的人依次出现。

沈辛夷的命运无疑让人揪心。这个从山坳里走出来的女性，被“无情的时间机器那原本咬合得十分紧密的齿轮”抛了出来。幼年时期，她被迫成了留守儿童。上初二时又在春游途中遭人猥亵，母亲没有抚慰她，而是第一时间去学校大闹索赔……

在沈辛夷上班的公司，董事长陈克明平静地向她讲述自己的创业故事。陈克明的自述，让我们看到他怎样从北京毛家岭的打打杀杀、浑噩度日，到接管朋友的服装厂；怎样从经营土方车队，到承接大楼装修；怎样从开出租车偶遇周振遐，到一步步成为公司高管。这当中，既有个人命运的沉浮，也有社会的缩影和人性的揭示。和许多人一样，机灵、善良、正直的陈克明，也有着人性中的灰色斑点。随财富地位攀升而加速崩塌的婚姻，让陈克明重重喟叹：“怎么说呢，因为有了昨天的事情，眼前的这个世界，与过去完全不一样了。”

从甘肃来到北京的窦宝庆，登上春台路这个舞台后，渐渐从讷言变得善谈，在与周振遐、郑元春等人的相处中，潜藏在他心底多年的秘密也逐渐浮了上来。直到锒铛入狱，他才明白过来，母亲为什么会发疯，父亲为什么将他打发到北京。在经历过人生起落之后，他终于对这个无法理解的世界有了自己的理解。

而怀着“竭尽全力去做一个渺小的人”夙愿的周振遐是最能体现对生命和哲学思考的人物。对他来说，童年时期去竹林寺途中的那个梦，亦真亦幻，似醒非醒；与挚友蒋承泽在停泊于茯西村的客轮上的那场论辩，以及与茯西村远未结束的关系，让他不由得生出“人的一生，很像是可以醒在不同时空中的梦的万花筒”的慨叹。这样一来，作者也就巧妙地把现实中城乡的时代变迁、人物的聚散浮沉通过小说进行了艺术和哲学的概括。

细心的读者会发现，无论是囚车中的窦宝庆，还是宁波菜馆的周振遐，都看到了广场上那个练习走路的耄耋老人。这种细节描写的意义，或许就体现在周振遐写给窦宝庆的那段话中：“如果倒过来，你拥有一种从未来，从生命的尽头回望现在的眼光，你会立刻发现，现在的每一刻，其实都无比珍贵。”

在附记里，作者写了周振遐等四人的结局，然而，似乎又都没有结局。不过，和书中人物一道经历了人间悲欣后，我们兴许会会心一笑：生活，从来就没有结局，它就像周振遐院子里的月季和葎草，始终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