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语文的男子汉”，这是高中第一堂语文课的开场白。

至今还记得，老师把这七个字写在墨绿色的黑板上，眼睛在镜片后炯炯发光。教室里异常安静，只有树枝哗哗摩挲窗玻璃。老师微笑着等我们从这个句子里找出他的名字。秀丽的行楷已经让人啧啧称赞，名字和工作又有呼应，吊足了我们的好奇。脱口而出的几个鲁莽猜测松动了大家的拘谨，笑声渐渐起来了。软风穿门入户，搅动了热气，初见竟然如此轻快美妙！现在想来，那不应只是一个别具匠心的设计，是不是和杜甫一般，老师也顾盼自雄，自任“诗是吾家事”？或者老师发心“我即语文”，要把自己当作语文最恰当的注解？

今天，课堂之上，PPT美轮美奂，却着实难以体现师者个性风采。相较之下，当年老师们的板书各擅胜场，“神仙打架”一般。化学老师个子不高，字却很大，跂足舒臂，努力把每一个元素往黑板送，同学至今感念。生物老师每堂课必携带一个卷轴式小黑板，端端正正抄着检测题，展开时学生如对圣旨，着实惊心。英语老师板书不少，左边英语字母拼写丝滑，右边中文翻译落笔秀丽，停匀美观。语文老师的板书堪称有范有格：课文标题往往用行楷书写，流利不失端正；文章作者或出处放在下一行，字小了一些，扁了一点，魏碑、隶书一类字体；搭配雅致，端庄沉静，尽显儒雅。

可惜那时候，自己成绩普通，身无所长，心理建设相当脆弱。虽然从乡下中学考入县一中，惴惴不安的心绪却像疯长的藤蔓一样，几近拥覆了对新生活的憧憬。周记本发下来了。老师写了两三行评语。每个红字被妥妥地放置在方格里，连标点符号也规规整整。没有恣意挥洒，没有任情涂写。毫无疑问，这是绝无敷衍的评语！事实上，每个人，每篇文章都会得到评语，要言不烦，一句，或三两句。神奇在于，读着这一些雨露均沾的认真点评，不知所起的不安情绪慢慢偃旗了，息鼓了。回想起来，老师评语中可能没有褒奖，又可能当时根本无法领会老师的专业指导，但憧憬的小苗们勇敢挺出了荆莽藤蔓，又开始呼啦啦生长。

“一怕周树人，二怕文言文，三怕写作文”，这话诙谐击中语文的困境。文言文，繁琐至极，单字注释、全文翻译、各种语法、各条笔记，如江河漫灌，课文空白处墨迹盈科。苦累交织，见效甚微。老师巧创符号标识法：三角形、波浪线、小圆圈、着重号……几种符号，各司其职。某日，挚友从图书馆借来一本诗歌鉴赏指导书，欣欣然指着目录，我一看，老师的名字赫然其上。由是更心孚此法，确信裨益不远。文言学习终于眉清目秀起来，同学们亦步亦趋，处处志之，始而生疏，继而相亲，最终习惯成自然。复习时，寻向所志，肯綮了然，往复记忆，明白晓畅。三年修炼，初通文言津梁。到毕业时，已能自学读通《报任安书》《项羽本纪》等文言经典篇目。

这位把名字写进语文的老师尊名“文汉”，同学们都恭敬地称呼他“曾先”。毕业三十年同学会上，同学们把老师簇拥在背景墙前，集体照、宿舍照、同乡照，各种形式轮番上前跟老师留影。岁月悠远，仿佛校园里青春记忆只有老师镇场才能再次确认。老师目光炯炯而慈和，流露着桃李罗堂前的欣喜。而我们倍感庆幸，他没有把语文带往嬉笑怒骂的浅闹，带上刻板枯燥的苦旅，而是展现了才如江海的睿智、温润如玉的儒雅。回忆越久远，越发心向往之。什么是影响深远的教育？答案终会在时间里显现。或许，让人终生铭记的教育就应该这样：“语文即我”！

（作者系泉州五中高级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