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3月27日,弘一大师在泉州一中前身——梅石书院旧址、民国时期的昭昧国学讲习所,讲经弘法。已故陈祥耀先生曾就读于昭昧国学讲习所,并为弘一大师的讲演作记录。以往未见昭昧国学讲习所发行的抗战爱国刊物《梅石月刊》,也未见提及弘一大师曾为该校刊物题签的线索。今借这一新发现的资料,重新梳理弘一大师与该校之因缘,并增补相关事迹。
□李明 文/图(除署名外)
“梅花石”见证下的泉州学风
“海滨邹鲁”泉州是一座历史底蕴深厚,学术开放包容,多元文化交织的城市。历代尤其重视教育的传承与学风的建设,四大书院——小山丛竹书院、温陵书院、石井书院、欧阳书院,在理学思想发展和闽南文化探寻的过程中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位于小山丛竹书院附近的梅石书院,也是明清时期泉州颇有名气的书院之一。
“梅花开,状元来”是泉州民间流传的俗语,这里的梅花并不是指冬天盛开的梅花,而是源自于一块天然形成的“梅花石”。这块“梅花石”位于市区学府路泉州一中西侧道路旁,因其石突出于地面又分裂数块,形状宛如一朵绽放的梅花,故而得名“梅花石”。明代这里迎来了一位状元——翰林院编修罗伦,他因谏言被贬谪到泉州任福建市舶司副提举,赋闲期间在“梅花石”附近净真观讲学,逐渐开此间学风。明嘉靖八年(1529),巡按聂豹、提学副使郭持平、知府郭可久等为纪念罗伦(号一峰)改净真观建一峰书院。崇祯年间,易名为“清源书院”,大学士蒋德璟为之纪事,理学名儒林孕昌曾在此讲学。清乾隆十五年(1750),知县黄昌遇重建书院,改称“梅石书院”。旧存碑额名匾几经零落,仅有《重修晋江县一峰书院碑记》《重建晋江县梅石书院碑记》仍矗立于校园内。
到了近代,随着现代教育观念的不断传入,“梅花石”又迎来了新的绽放。1923年,旅菲华侨张时英在此创办泉州农业学校,自任校长。1928年,福建省教育厅在此创办泉州乡村师范学校,委派林德耀为校长。1931年,陈佩玉在此成立泉州昭昧国学讲习所,由前清进士吴桂生任所长,李幼岩任副所长,兼设文书科和预科。1938年,分设初高中两部,改名为泉州昭昧国学专修学校。1942年,改为公立学校晋江县立初级中学,蔡樵生为校长。1947年,增设高中部,改名为晋江县立中学。1952年,定名为泉州第一中学。
弘一大师在
昭昧国学讲习所讲演
爱国高僧弘一大师自1929年与闽南结缘以来,逐渐开始在各大寺院、信众菜堂或是私立院校开示佛法。尤其在1938年前后,弘一大师在泉州讲法就达30次之多。弘一大师为人做事认真严谨,会逐一记录自己的讲法时间、地点、题目,因此有关弘一大师的具体讲法情况清晰可查。
1939年农历二月廿三,弘一大师在泉州致信高文显居士,罗列了前一年初在泉州的弘法演讲记录,其中有:“二十六日,在昭昧国学专校(笔者按:此时已改名,前一年讲演时校名为昭昧国学讲习所),讲《佛教之源流及宗派》。复有他校二处请演讲,未能往。”由此可知,弘一大师是推掉另外两所学校的邀请,专程到昭昧国学讲习所讲演的,从这一细节足见因缘殊胜。
1938年3月27日(戊寅二月廿六)上午,弘一大师在温陵初春的细雨中来到泉州昭昧国学讲习所,受邀为师生们讲演《佛教源流及宗派》,由该校学生陈祥耀记录。讲演地点选在讲习所图书楼大厅,现场有百余人。讲演结束以后,弘一大师在讲习所图书楼吃素食,为图书楼题写“无上清凉”。
据陈祥耀先生自述,弘一大师到昭昧国学讲习所讲演时,他只有17岁,非常有幸能为弘一大师记录讲稿,但这份讲稿的修订时间是在旧历十一月了。陈祥耀先生担心自己的佛学水平有限,为了严谨起见特地交给好友传如法师校阅。由于弘一大师已前往漳州弘法,等回到泉州时已是年底,陈祥耀先生遂在传如法师的引荐下,于泉州承天寺将整理誊写好的讲稿交由弘一大师本人审定。弘一大师则以朱笔加以删补,所剩仅有原稿四分之三。陈祥耀先生的初稿还为南安人高文显居士抄下保存。可惜,弘一大师审定的原稿已遗失,如今笔者所读到的《佛教源流及宗派》,系陈祥耀先生后来根据高文显居士保存的底稿修改整理而成。
陈祥耀(1922—2021),字喆盦,泉州人。精通国学,学术功底深厚,诗词书法造诣极深,民国时期即加入由泉州清末民初名士组织的“温陵弢社”。1936年入昭昧国学讲习所,后赴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毕业后长期从事文学教育工作,1954年起执教于福建师范大学。陈祥耀早年在泉州读书时就经常亲闻弘一大师在泉州各处的讲法,1938年在昭昧国学讲习所期间为弘一大师讲演作现场记录得蒙亲近大师,还曾受广义法师之请撰写《息影闽南的弘一法师》(后改题目为《弘一法师在闽南》)辟谣大师生西,此后又陆续撰写纪念或研究弘一大师的文章数篇。
泉州出版抗战刊物《梅石月刊》
1938年5月10日,侵华日军进攻厦门。昭昧国学讲习所大约是在这个时间前后出版了这份抗战爱国刊物《梅石月刊》的创刊号,封面底部写有“福建私立泉州昭昧国学讲习所梅石月刊社出版”。创刊号中登载了《抗战(诗歌)》《战时青年的修养》《抗战期中妇女应有的认识》《给前线战士的一封信》等数篇宣传抗日救国的热血文章。令人瞩目的是,创刊号封面“梅石月刊”四字即为弘一大师题签。
昭昧国学讲习所副所长李幼岩为《梅石月刊》撰写绪言,首先点明昭昧国学讲习所的办学宗旨:“崇绝学以存旧德,是我所教学之主旨。”其中又反复提及历史上面对敌国入侵时国人应有之义,并喊出:“故学与国共废兴,知爱其学者,必爱其国,而后人心不死,中国不亡。”“守礼义,知廉耻,发扬固有美德,共负救亡大计大哉言乎,民族复兴,舍此无由。”李幼岩所表达的含义是,一国之文化关乎一国之存亡,只要学人能够传承发扬国学,就一定能够取得抗日战争的胜利,实现民族的复兴。
结合昭昧国学讲习所《梅石月刊》创刊号的发行时间,再查阅弘一大师在1938年前后的足迹可以得知,弘一大师为《梅石月刊》题签的时间应当就是在1938年3月27日为昭昧国学讲习所讲演之后。
在民国时期的泉州地方史料当中,不乏各级院校在抗战期间出版抗战爱国刊物、举行抗战爱国活动的报道。譬如,1940年《福建日报》就登载了昭昧国学专修学校于6月18日、19日两晚,利用学生课外时间举行抗战话剧公演,附近乡民一千余人前来围观的盛况,并罗列了演出剧目:《把枪尖瞄准了敌人》《代用品》《五姊妹》《一个游击队员》《总动员》《复仇》《有力出力》《女性呐喊》等独幕剧,穿插国术、国乐、歌咏等节目。
弘一大师与讲习所教员因缘
陈祥耀先生文章中提及:“我校老师李幼岩、汪照六、顾一尘诸先生,都去拜访法师,李先生跟法师到南安九日山下去凭吊诗人韩偓之墓,汪顾二先生一同皈依法师做在家弟子。”
这里面所提到的李幼岩,就是昭昧国学讲习所的副所长,也是该所的实际负责人,是清末民初泉州较有名望的乡绅。1935年,李幼岩曾陪同弘一大师游历南安九日山凭吊韩偓遗迹。李幼岩所住地方与弘一大师晚晴室仅一墙之隔,在弘一大师往生后作挽诗云:“谈禅我堕声闻障,一揖为公感叹深。老佛无言真出世,精灵未死漫伤心。小山过化侪儒释,九日登临判古今。信是大雄能抖擞,遗吟化作海潮音。”外一首:“既出家来又出家,谁甘长着破袈裟?心如太古孤寒月,身是优昙顷刻花。应向禅门屈一指,肯从火宅丐三车?晚晴室迩迟参访,翘首人天望已赊。”
顾一尘(1906—1963),字宝锟,别署慧痴、痴寅,泉州县后街彩笔巷人。自幼深谙绘画艺术,1928年就读于上海艺术大学,学成以后屡获全国美展大奖,艺术见解独到,1959年受邀为人民大会堂福建厅作画。弘一大师圆寂后,顾氏曾撰文《纪念弘一法师》,自述与弘一大师的因缘。弘一大师为其题写《饮翠庐题记》并赠送手书作品多幅,还收其为在家皈依弟子。顾一尘有《赠弘一上人》一首:“月水清姿迥作尘,奇僧奇佛亦奇人。灵根悟彻千般梦,慧业修成万里身。法雨化沾雷霹雳,诗心炼就月镰新。挥毫腕底天风落,海宇共钦健笔神。”
在《弘一大师生西经过》中记载:“自古历八月十五十六两日,应叶青眼居士等请,讲《八大人觉经》后,即为晋江县立中学学生写字,计一百余幅。至廿三日上午为转道、转逢二和尚写大柱联各一对,吃午饭后即向妙莲法师云‘我今天身体发热,不大好’,至晚热度颇高。”文中的“晋江县立中学”,就是由昭昧国学讲习所改办而来,弘一大师往生前半个月曾有近一周的时间是在为该校学生写字留念。大师在生命的尾声仍如此深沉而执着地奉献着自己,一幅幅墨宝都寄托着一位默默祈愿的老者无尽的慈悲。
1942年10月13日(壬午九月初四)晚八时,弘一大师在温陵养老院圆寂。广义法师曾邀请晋江县立中学教员林英仪为大师涅槃像速写,林英仪还在素描上题诗曰:“六根何处绝尘埃,每对苍生笑几回。莫向形骸藏故我,谁人不是业中来?”落款“壬午菊月二十八夜酒后”钤印“英仪画印”。林英仪(1917—2007),字少逸,别署天风海涛斋主,泉州石狮蚶江人,精通诗书画印。1926年跟随台湾书法大家曹秋圃学习,先后就读于厦门美术专科学校、福建省立音乐专科学校艺师科、福建省立师范专科学校(福建师范大学前身)。历任福建省戏曲讲习所剧目室编审、厦门书法篆刻研究会副会长、厦门书法家协会副主席、厦门书画院副院长。
弘一大师与昭昧学生传如法师
陈祥耀先生在《弘一法师在闽南》一文的开篇写道:“我在温陵梅石书院念书的时候,有个住居承天禅寺的方外同学传如师,他寄宿在寺中的功德楼上,每天下午放学,我老是跟他上功德楼去听晚钟,看夕照,从晚钟夕照的余音余彩中,我听到了晚晴老人的名字,看到了晚晴老人的书画篆刻……”这位传如法师,也是后来为陈祥耀校阅弘一大师讲演记录,引荐亲近弘一大师的和尚。
“我有同学名慧田,少为方外居承天”这是陈祥耀先生在《悼昙昕上人》中的一句诗。据笔者考证,慧田就是传如法师的内名,而且传如法师与弘一大师还有一段更深的因缘。传如法师生于1921年,比陈祥耀先生小一岁,他从菲律宾返回泉州以后就读于开元慈儿院,1933年弘一大师在泉州开元寺讲律,传如法师也曾列席,在慈儿院毕业以后即就读昭昧国学讲习所与陈祥耀先生为同学。
抗战爆发以后,昭昧国学讲习所一度停办,传如法师于是隐居到南安水云洞。1940年,弘一大师由永春普济寺移锡灵应寺,传如法师曾前去拜谒并邀请弘一大师住在水云洞。传如法师因为水云洞居住条件差而内疚,弘一大师则说:“我住的地方也只求简洁清净而已……像这样的房子我们是住得惯的。”还有一次,传如法师看到弘一大师在捡食自己丢弃的坏萝卜,从此以后便注意避免一点一滴的浪费。这些无言之教令年轻的传如法师深受触动,让我们仿佛也看到了弘一大师悲悯自律的身影。
1942年1月24日(辛巳十二月初八),传如法师、广义法师与弘一大师在泉州铜佛寺百源清池前留影。弘一大师圆寂前,传如法师正在病中,大师曾让妙莲法师送去药丸和香蕉,嘱咐传如法师“若出家希望你做个佛教的栋梁,若在家希望你为国家社会的中坚”。弘一大师圆寂后,传如法师撰有《我虔念着弘一大师》。1946年,传如法师赴无锡国学专修学校学习,这段经历也与陈祥耀先生类似。传如法师后来移居台湾省,晚年事迹无从得知。
弘一大师在1938年戊寅七月初四,于漳州瑞竹岩致信永春童子李芳远时的表达,最能看得出他对昭昧国学讲习所的态度:“仁者将来可以到泉州昭昧国学讲习所(不久即改名专科学校)专研国学,最善。较中学为佳。彼处大半为余之友人。”以上所列举的李幼岩、顾一尘与大师的交往,陈祥耀、传如法师对大师的恭敬,以及大师为学生写字、林英仪为大师素描,都只是弘一大师与昭昧国学讲习所因缘的冰山一角,更多故事只能透过“彼处大半为余之友人”以及“最善”二字去无尽遐想了。
查阅弘一大师所有演讲记录可知,弘一大师的所有演讲地点,仅有昭昧国学讲习所最为特殊,是唯一一个没有宗教色彩的场所。其余多为寺院、菜堂、祠堂或是居士家中,包括开元慈儿院也是佛化性质的学校。或许这只是一种巧合,不过回顾过往事迹,也足以看出弘一大师对昭昧国学讲习所的青睐。在那个特殊的时间里,弘一大师为昭昧国学讲习所发行的抗战爱国刊物《梅石月刊》题签一事,应该被世人知晓,也为高僧弘一大师又新增一个重要的爱国事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