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邦尧
喜欢读白居易的诗《初冬即事呈梦得》:“青毡帐暖喜微雪,红地炉深宜早寒。走笔小诗能和否,泼醅新酒试尝看。僧来乞食因留宿,客到开樽便共欢。临老交亲零落尽,希君恕我取人宽。”
有时候,做一个大的决定完全是因为一个小小的因由。比如年初在当当网搜书时,读到白居易此诗,到最后一句时,便买下了一本一百多元,并无多大用处的日历。我知道我可以在其他地方查到这诗,然后抄下来或者背下来,然而,我固执觉得,只这两句诗,便值得我把它买下来存着,随时想看就看。
白居易的诗,大多平易如话,妇孺能读,便觉得是溪流清浅,无可观处,然而初生牛犊不畏虎,是因为无知,并非真正勇猛。越读白居易,越为自己当年的轻易评判感到可耻。堂堂大唐文化“大V”,岂是我等无知之人可以轻易臧否的?
先来说诗。微微下了薄雪,天寒地冻,不过没有关系,青毡帐暖,红地炉深。李白冻笔新诗懒写,估计是因为没有酒来助兴吧,不过白居易有新酒,所以走笔写了小诗。给的是刘禹锡,问他能否相和,最好能来一起饮酒。他没能来,有些遗憾,不过有僧人乞食来了,或许相谈甚欢,所以邀他留宿。客人来了,打开酒就一起喝了。梦得啊,你不要责怪我放宽择人的标准,谁来了都可以喝几杯,实在是人生到老,知交零落,能说话的人不多了啊。
令我感慨的并非“临老交亲零落尽”,而是“希君恕我取人宽”,因为,我就是如此啊。很多时候,一个人在家憋久了,就想出去见到个人,可以随口聊聊,或者随意散步。这时候,与谁聊,聊什么,并不那么重要,单纯只是想排解心中寂寥而已。
年少时候,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故而只与志同道合者交,聊觉得必然精彩的人生,觉得定然实现的理想,还聊形而上的哲思与风月。然而人事渐历,发现人生不如想象的精彩,理想没那么容易实现,哲思与风月不能解决柴米,便渐渐少谈了。也并非不能谈,只是,能与你谈这些人少了,远了,变了。你眼里的他人在变,他人眼里的你也在变,都共同发现,原来大多数时候,人的精力,无法充沛到顾及诗和远方,而只能在眼前的苟且中疲于奔命。身体与心灵很难兼得。
那便取舍吧。人总得先活着。就如白居易从最初敢于直言、志在兼济的少年,变成独善、圆融的中年,老年又更加豁达平宁。一次次因言获事,使他“面上灭除忧喜色,胸中消尽是非心”。并非真正灭除忧喜,消尽是非,而是很多事,不必言,不能言,不堪言,更,无人言。
想起这几年因为各种原因的知交零落,朋友圈越来越小,只有三两好友日常相亲,所以偶尔才会想随意找人说说话。而一位朋友前阵子被他的一个知交因利益缘故所伤,感伤地引用钱德勒《漫长的告别》里的一句话说:中年开始就是和友情,亲情,爱情,理想的漫长的告别。
谁又不是如此呢,中年开始,越来越多人走散,越来越多相交情浅,所以中年开始,能读懂越来越多诗,读懂李青莲“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不仅是闲静,是千古的寂寞,也知道白居易的取人宽亦是寂寞。
人生向晚,知交零落,话不能言,那就随意一点,人来可喜,人去不伤,热热闹闹,没啥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