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和孩子做了手工剪纸花灯,谁料不见明月,却有雨相伴,淅淅沥沥,从黄昏到深夜,心头的那轮明月只能挂在宋词的柳梢头。一家人守着红灯笼,一壶茶,在红砖厝间听雨。此情此景,宋人蒋捷《虞美人·听雨》最为应景:“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想起不久将至的雨水节气,或许有雨或许有月,阴晴圆缺,天上人间,都不妨碍我们在古厝来一场与时光的私语。
少年听雨,古厝檐角。
雨落时,青石板路上泛起涟漪,燕尾脊的剪影被雨水浸润得模糊。少年时的欢愉,总与“红烛昏罗帐”的朦胧相似。那时的雨声是琵琶,是古筝,是歌楼上的笑语。檐角的滴水兽张开嘴,接住一滴滴从天而降的晶莹,仿佛旧时戏台未散的锣鼓,在红砖墙上敲出轻快的节奏。雨打芭蕉,叶底藏风,少年人只觉这雨是诗,是画,是未染尘埃的纯粹。
壮年听雨,回廊深处。
穿过蜿蜒的回廊,雨势渐急。客舟中的漂泊,原是蒋捷笔下“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的苍茫。雨落在古厝斑驳的砖墙上,水痕如泪,浸透了百年商埠的兴衰。雨声忽而沉重,似扬琴击打,又似西风裹挟孤雁的哀鸣。那些远行的商贾、离散的乡愁,都在雨声中凝结成一片浮云,低垂在翘脊之间。残墙上的夯土在雨的浸泡下,似乎不堪重负,随时坍塌,可包裹在泥里的碎砖瓦却呈现血红的倔强。此时的雨,是漂泊者的心事。想起同样在烟雨中的老家故人,拿起手机,翻了下通讯录,叹了口气,又轻轻放下。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而今听雨,茶庐竹影。
暮色四合时,独坐茶舍旁的小轩窗,南山如故,竹影阑珊。耕云种月,鬓已星星,雨却未老。茶庐下的雨声,似木鱼,是禅钟,煮茶壶里的袅袅青烟却是“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的淡然。雨洗净了红砖的浮尘,也涤荡了人间的悲欢。雨水顺着竹叶滑落,在石臼中漾开一圈圈年轮。曾经的歌楼客舟,皆成过往;唯有这雨,依旧在古厝的瓦片上跳着轮回的舞步。檐下听雨,听的是山河岁月,听的是“悲欢离合总无情”的顿悟。
感谢这场姗姗来迟的春雨啊,五店市静坐的夜,我仿佛听到了一场雨与一座城的对话,穿越时空。
故乡的雨,是历史的低语。它落在南洋风情的骑楼窗前,落在今人复刻的旧时戏台边,还有那株七里香,年近古稀的树龄,沧桑的树皮在雨水里温润饱满,也许,在这场雨里它品到了童年乳汁的回甘。
蒋捷的雨穿越宋元,在此处与闽南的雨重叠:少年的恣意、壮年的孤寂、老年的超脱,皆化作一滴水,融入古城的血脉。季羡林说,听雨是“饮了仙露”的喜悦;而在这里,听雨更是一场与先人的对酌——杯中盛着半盏闽南茶,半盏千年愁。
雨歇时,古厝的瓦当上缀满水珠,如星子垂落。古厝时光,在雨声中悄然缝合了裂痕。
夜深了,茶凉了,吹灭小灯笼,起身离去。不由想起人们常说的“冷雨水、暖惊蛰”,那是春天里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