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灶台,是典型的闽南灶,在厨房的墙角处,“一”字排开三个灶眼,最大的安在中间,一口黑底大锅横卧其上,那是外婆过去张罗一家近十口人伙食的家伙。右边的灶眼,临着一口水缸,上面放着一个小锅,大多用于熬汤或煮些清汤面线。靠近墙根的左侧灶眼,里头那口锅,常年炖着糠菜,这些菜也是放养在竹林的鸡鸭、圈养在柿子树下的猪的口粮。
年幼的我时常跟着外婆待在灶台边,有时乖巧地帮她择菜,有时调皮地抓青菜虫去吓唬小表姐。不过我最爱做的事,是抱一把柴枝往灶膛里送,柴火烧旺时,松油会不停往外冒泡,用小树枝将它们挑破,甚是有趣。不过火烧得太旺也不行,我只得赶紧抓起灶台上的空竹筒,对着灶口一顿乱吹,经常还被烟熏得泪眼汪汪。等外婆把饭菜做好,我便拿来小铁铲,一铲铲地挖出灶底的灰,然后学大人们的样子,将它们撒在被雨淋湿的地上吸水。
有时候,外婆看到我把空竹筒弄错边,吃了一嘴的黑灰,会乐得哈哈大笑。有时候,她则是微微蹙眉,因为我把灶灰扬得到处都是,一大锅来不及盖上锅盖的饭菜,免不了多添些“调料”。还有时候,外婆会忍不住拿松枝打我的小手心,因为我离灶口太近,灶口的灰都沾到衣服上,很难清洗。
外婆的灶台,到底煮出多少美食?时间过去太久,我已经记不太清。但是外婆蒸的馒头,却是我百吃不厌的。每次揭开锅盖,烟气弥漫整间厨房,馒头的香味也会随之迎面扑来。舅舅们总把馒头切成棱形的一个个小块再分着吃,而外婆定会从中挑出一块最大的,先拿起来吹一吹,感觉不烫口了,才递给我吃。那口热乎的馒头,温暖了脾胃,也甜在心底,最终变成我儿时最难忘的味道。
后来,父母带我进城求学,只有到了寒暑假,我才能回外婆家小住,那也是我最快乐的时候。毕竟在那里,我可以随意采摘外婆种的瓜果,去小溪里捉鱼虾,到竹林里抓昆虫,或是在乡间路上滚铁环。当然,我最常做的事仍是跟着外婆在灶台边忙活,嘴馋了就偷偷往“灶脚”埋几块地瓜或芋头,不过经常烤出一股焦味,只得撒些盐巴去味。
蹲坐在灶台前帮忙烧柴,是我回老家的“必修课”,而外婆也必定要做一道米粉汤来招待我。每次我拿着松枝往灶膛里送时,外婆就麻利地搅拌蛋液,待火候一到,再将蛋液倒进大锅里,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鸡蛋的清香也渐渐弥漫开来。而后,外婆便往锅里加一些清水,又放进米粉、香菇、青菜、瘦肉等配料,最后撒一些盐巴、葱花调味,一碗香气四溢的米粉汤转眼就摆上桌。但最吸引我的,并不是丰富的配料和滑溜的米粉,而是每次漂在汤里的零星草木灰,一点一点黑乎乎的,它们搭配米粉一起入口,香中带点苦,滋味十分特别。不知是锅里炒焦的,还是灶台扬起的,抑或是屋顶脱落下来的,但夹杂着草木灰香的米粉,还是成了我求学岁月中吃不腻的滋味。
后来,我慢慢长大,外婆也不再于灶前忙碌,更多时间是在灶边坐着发呆,每次看着渐渐老去的外婆,那些和她在灶台边度过的岁月也会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让我感慨万千。曾经,她在灶前忙碌的身影是我童年最美的风景;如今,她却连我的名字都已叫错。灶台上的烟火还在,可时光却让外婆的记忆渐渐模糊,我只能握住她的手,试图握住一段即将消逝的温暖时光,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滴落在这片承载着无数回忆的灶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