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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3月04日

睡前故事书

□李楚萍

(CFP 图)

每当暖风在耳边嗡嗡作响,我总会想起那台老式吹风机的温度。母亲左手绾起我的湿发,右手握着吹风机来回吹拂。升腾的蒸汽间,鲁兵写的《365夜故事》等睡前故事书摊放在我膝头,边角翻卷成热风里盛开的玫瑰,油墨味混着塑料管灼热的气息,织成20世纪90年代特有的黄昏。

最初的篇章总是完整的。母亲闽南话里柔软的音节,如晒暖的谷粒,从《神笔马良》的尾声滚进我半干的发梢。但这样的光景没能持续太久,某天母亲开始频繁地打哈欠,书页翻动的气流里,渐渐掺进厨房飘来的焦香——灶上的砂锅正咕嘟作响,露台晾晒的床单在风中鼓涨成帆。

“阿母,这是不是蛇在爬山?”我戳着“蜿蜒”的笔画。吹风机的轰鸣声陡然变得很大,母亲眯着眼睛把书推远:“后头的字,我都看不清咯!”她的困惑如此逼真,仿佛那些被她念过千百次的方块字一下子真的成了陌生的符号。我的手指迟疑地抚过发皱的书页,像盲童摸索巷道两侧的墙面,忽然就认出“水晶鞋”三个字在月光下闪烁的棱角。

闽南老宅的窗棂继续切割着月光,母亲的手势渐渐变成另一种语言。当故事暂停在王子拾级而上的瞬间,她会用吹风机的暖流卷走我追问的尾音;当卖火柴的小女孩擦亮第三根火柴,她的手指便轻轻扯动我半干的发梢。这些戛然而止的留白,竟比完整的童话更令人着迷。我开始在同伴嬉闹的大课间去翻图书角的杂志,让“蝴蝶”的“蝴”字在纸面振翅,让“琥珀”的“琥”字在晨光里散发松脂的清香。

直至某个台风之夜,当我又把“憧憬”念作“童景”时,母亲忽然关掉吹风机。湿润的寂静漫上来,她指着窗外的雨帘说:“你看,这些雨丝像不像书上的横线?”那时我才惊觉,原来文字不是封印在纸张里的标本,而是游荡在雨中的精灵,会在玻璃上流淌成溪,在积水里倒映出虹。檐角的滴水声突然变得清脆起来。那晚她第一次向我坦言:“每个故事都该留扇后门,好让认字的人自己推门进去探险。”

前段时间除尘时,我又遇见那版泛黄的《365夜故事》。翻开“狼来了”的章节,看见当年歪扭的铅笔批注:“狼没有来,但字都来了。”忽然明白那些被刻意折损的圆满,恰似古厝屋脊上故意缺角的飞檐——老一辈人说,这是给月光留条归路。母亲当年中断的每个故事,都在我生命里长成会开花的裂缝,漏进更多星光。

如今在学校执教,我总在讲解课文时留下些许空白。看学生们伸长脖子张望的模样,就像看见老宅天井里那株歪脖子石榴树——它从未笔直生长,却在某个春天突然把花枝探进二楼窗台,让整个房间都浸在橙红的光晕里。有个男孩在周记里写道:“老师讲到林海音偷读书那段突然沉默,害我周末跑遍三家旧书店。”

备课至深夜,老吹风机的呜咽声总在记忆里忽远忽近。台灯下,当年母亲中断的故事正化作新的断章,在年轻学子的眉间种下星火。那些被刻意悬置的疑问,多像童年时遗落在红砖缝里的石榴籽,不知何时就会在某个角落,长成挂着露水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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