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南的雨总是来得暴烈。2021年那个湿漉漉的午后,县城炸雷滚过天际时,二叔的电话刺穿雨幕:“大芃,快回,你爸走了。”
那一刻,我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天旋地转。彼时,县城雷电交加、大雨倾盆,但我顾不上这些,急匆匆往老家赶。我们到家时,父亲已永远地睡着了。事情来得太突然,我手忙脚乱地处理各种事,堂亲陆续赶来一起商量。忙碌中,我竟没来得及伤悲落泪。
整夜,我和弟弟守在父亲身旁。第二天清晨,母亲对我说:“你是长子,今天得给你爸洗脸。”在堂亲的陪同下,我拿来新脸盆,接了半盆水,双手端着走到父亲旁边,把脸盆放在小板凳上。然后,我挤好牙膏,把牙刷横在牙缸上,再把牙缸放在脸盆里,把毛巾握在手里。我说:“爸,来刷牙洗脸。”这时,我才意识到这只是一种形式,一直压抑的情绪瞬间决堤。我号啕大哭,真切地明白父亲真的走了。
百善孝为先,子欲孝而亲不在。父亲在世时,事事都自己做,甚至有些固执。我从未为父亲洗过脚、洗过身,唯一一次为他洗脸的经历,仍历历在目。
那年春夏之交,父亲的“肺气肿”加重,住进县医院,腰部旧伤又复发,行动不便,我日夜照顾他。早上七点多,妻子带着早餐赶来,还在打点滴的父亲突然说:“我还没有洗脸。”他退休前当老师,每天饭前洗脸是雷打不动的习惯。我说要帮他洗,他摇摇手说:“不了,我等打完点滴,再洗脸吃饭。”妻子在一旁劝道:“你儿子给你洗脸很正常,没什么的。”同病房的人也附和:“你儿子真好,我生病时叫儿子帮忙,他都不愿意。”父亲这才答应。
妻子举着吊瓶,我扶着父亲到卫生间。我挤好牙膏,把牙缸递到他嘴边,他自己刷牙。我把毛巾浸在温水里,拧干后轻轻往他脸上擦,他想抢过去,我没让。我仔细地擦拭着,这时才认真观察父亲的脸,他瘦了,脸上满是沧桑与皱纹,摸到的仿佛都是骨头。父亲笑着说:“小心点,别太用力。再洗一次。”我再次把毛巾浸湿、拧干,连他的耳朵后面也仔细清洗。此时的父亲像个孩子,静静地享受着这一切。从卫生间出来,他不让我扶,自己举着吊瓶,哼着老歌,宛如凯旋的英雄。妻子感慨:“好久没看到爸这么高兴了,以后爸行动不便,我们要多帮他。”父亲突然对妻子讲起我小时候的事:“大芃早上起来不喜欢洗脸,有时候起床就去吃饭,吃了才洗脸。”我不好意思地说:“我都忘记了。”其实我没忘,只是有些难为情。病友笑着说:“以前,我的孩子也这样,我还打过他呢。”第二天,我要再帮父亲洗脸,他却坚决不肯,自己哼着歌,像玩游戏一样自由自在地完成了洗漱。
后来回家,听母亲说,父亲夸我孝顺,说我给他洗脸洗身。其实我只给他洗过一次脸,他却如此自豪高兴。父母曾无数次为我们洗脸、洗身,无私奉献,而我仅仅一次,还是在那样的情形下,心中满是内疚。
“不要哭!”堂亲再次提醒,将我扶起来。父亲是村里小学的老师,许多他的学生、受过他帮助的人都来了。我端着洗脸水走出大门,泼向草丛,恍惚间,草木也在为父亲哭泣。
又是一年清明时,微风拂面。父子一场如檐下旧雨,点滴都落在心尖,那盆洗脸水,成了我余生都走不出的记忆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