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家里种的金银花盛开了。当淡淡的草药香飘进客厅,我脑海里又浮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穿着靛蓝色对襟短衫的外婆,她头上盘着松软的发髻,腰上系着一条破布头缝就的围裙。有时靠着门框小憩,她的影子还会被夕阳余晖拉得老长,宛若一道蜿蜒的溪流,湮没在厨房腾腾的雾气当中。
在我的儿时记忆里,外婆家的灶膛里常常燃烧着柴火,每日天未亮,就能听见厨房里传出噼里啪啦的烧柴声,不时还夹杂着木铲碰到铁锅发出的咚咚响声。那时的我爱赖床,睡醒后喜欢待在被窝里,看外婆忙进忙出。等到太阳升起,闻到米粥的香气,我才会起床去洗漱。每次走进厅堂,定能瞧见外婆摆在八仙桌上的清粥小菜和我最爱吃的鼎边糊。见我醒了,外婆总是笑眯眯地招呼我快来吃早饭,这时靠过去跟她撒娇,衣服上还会沾到她围裙上未干的雪白米浆。
过去,外婆家门前的篱笆下长满鱼腥草和金银花,那也是她特地为我种的。因为不知从哪一年开始,我的右脚踝每年都会溃烂,又痒又疼。由于时常忍不住上手抓挠,不小心抓破就会鲜血直流,疼得我嗷嗷直叫。好容易伤口结痂,很快又开始发痒,周而复始,尤其是在春夏两季,更是难熬。当时忙于生计的父母,无暇顾及我身上这个小毛病,反倒是外婆得知后,执意将我接回老家养病。
到家后,顾不上休息的外婆马不停蹄地背起竹篓,牵着我走向屋后的小山。那年春雨下得频繁,上山的路泥泞不堪,在湿滑的山道上艰难前行,外婆还得不时弯腰拨开杂草、藤蔓,仔细寻找鱼腥草与金银花。不在意自己的头发被露水打湿,外婆只是把唯一的斗笠扣在我的脑袋上,不停嘱咐我抓紧她,小心别摔跤。
草药采摘回来,外婆把它们放进一个瓦罐里,再架到灶台上慢慢熬煮。担心草药烧焦,她一直守在灶台边,不时用木勺轻轻搅动罐子里的汤水。直到鱼腥草和金银花混合的香气飘散开,药汤变成深褐色,外婆才喊我进厨房,叮嘱道:“囝仔,这药是老方子,你先喝一半,另一半拿去泡脚。伤口很快就不痒了,别怕。”把碗里的药汤稍微晾凉,外婆才会把汤碗递给我,没想到看似苦涩的药汤入喉后,竟泛起丝丝甘甜。更没想到的是连续用药汤泡脚数日,我的脚伤居然痊愈了。不过隔年春天,我的脚踝再度瘙痒难耐,担心再带我上山采药有危险,外婆索性在门前播种成片的鱼腥草和金银花。她总说只要家里有草药,囝仔的脚就不会再难受了。
如今,每次我去中药店抓药,都喜欢多待一会儿,闻闻里头的草药香。那些在柜台里展示的中药材,在我眼里就像外婆种在篱笆下的草药一样亲切。久而久之,我慢慢感悟出,原来有些爱,早已如草木根系一般深深扎进我的血脉里,也渐渐在心房开出了花。
一直令我难忘的是那些与外婆分开的清晨,她总是站在村口的古桥上跟我挥手道别,晨风将她的蓝布衫吹得鼓起来,满头银发也在朝阳里泛着微光。有时忍不住探出车窗,回望着外婆渐渐缩小的身影,我就觉得她好像一棵老树,会一直守在老地方等着我回来。
今年,是外婆离开的第二十六年。我又一次站在老家的门前,篱笆下早已长满野草,屋里的灶台也不再有炊烟升起。一阵风掠过空荡的院子,携来几瓣迟开的金银花,我把它们紧紧抓在手里,眼前又一次浮现外婆清瘦的身影。刹那间,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我却只能哽咽着在心底轻唤:外婆,我好想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