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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4月14日

百岁奶奶

□张晓斌

(CFP 图)

我的奶奶享年一百零二岁,在村里算是最长寿的了。

她三十九岁守寡,独自拉扯大五女一子。我常想,一个女子,如何能在那个年代,凭一己之力养活这许多张嘴?然而奶奶做到了,不但养活,还养得个个有出息。她从不言苦,只是每每说起往事,眼里会浮起一层薄雾,又很快被笑意驱散。

村里人都唤她“福婶”,因爷爷名叫福兴。我幼时竟以为“福婶”便是奶奶的真名,后来才晓得不是。如今想来,这称呼倒也贴切——奶奶确是个有福之人,虽然这福气来得并不轻松。

幼时记忆里,灶台前总晃动着奶奶佝偻的身影。她的双手指节弯弯像菜瓜藤,偏偏又灵活得像会讲话。她将一团面粉在掌心揉几下,霎时变出一盘笑眯眯的馒头;带水的空心菜过她的手,枯叶就自己识相脱落,剩在篮底的叶脉还透着青气。我最爱窝在柴堆边偷觑,她突然从衣服里摸出半块烘成赤色的麦饼,抑或一粒黑糖角给我。那糖块在舌尖慢慢洇开,甜味混着柴火气,竟把眼睛都染得弯弯的。

夏日傍晚,奶奶常坐在门口的老相思树下乘凉。我枕着她的腿,听她讲古。她说起爷爷旧时的伤病,眼里泛起泪光,“要是搁在现在这年头,大夫肯定能把他救回来”;说起她的少女时代,两个哥哥惨死在土匪枪下的那个血色清晨;说起我母亲时,她总忍不住叹气——那时才十五岁的姑娘,为了养活弟弟妹妹,不得不放下书包,扛起锄头跟着她在地里干活。她的声音不紧不慢,像一条缓缓流动的小溪。有时讲着讲着,她便打起盹来,下巴一点一点地,手里的蒲扇却还机械地摇着。

奶奶极节俭。一块肥皂要用到薄如纸片,一碗米饭从不剩下半粒米。但她对别人却大方。每逢拾荒老人推着三轮车经过门前,必要招呼进来歇脚,端出热茶点心;邻家孩子病了,她便熬了粥送去。她说:“人在做,天在看。”这话我起初不懂,后来才渐渐明白其中意味。

百岁大寿那年,全家团聚为奶奶祝寿。她穿着簇新的蓝布衫,端坐堂上,接受儿孙们的叩拜。我注意到她的手在微微发抖,眼睛也不似从前清亮。但她笑得开怀,露出稀疏的牙齿,连声说:“好,好,都好。”

奶奶走了,安详得像是睡着一般。临终前,她忽然清晰地叫了声“福兴”,然后便闭上了眼睛。我想,她定是看见爷爷来接她了。

人生百年,终有一别。奶奶的长寿,或许真是因她一生积善。而我对她的思念,将如清明时节的雨,年年如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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