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流转,许多曾以为深刻的经历都渐渐淡忘。小时候见堂姐们围坐在八仙桌旁打毛衣的寻常画面,近日却无端地从记忆深处清晰浮现,引我思绪如藤蔓般四处延展。
她们面前平铺着一张大图纸,图纸上,密密麻麻的小方格如棋盘般分布,其间标注着芝麻粒般细小的数字,宛如神秘的密码一一对应着不同色彩的毛线。她们的目光在图纸与指间来回切换,大拇指和食指灵巧地翻转着两根细长的竹针,小指头熟练地挑起各色毛线缠绕在竹针上。一片片前襟、后襟、衣袖就在这夜以继日的手指翻飞中织成了。
尽管她们技艺娴熟且小心细致,也难免会出错。这时,拆掉错的织片,是我最乐意帮忙的任务。退出竹针,扯住线头轻轻一拉,原本一针一针编成片的织物,瞬间像多米诺骨牌般土崩瓦解。看着拆下的毛线像泡面一样弯弯曲曲、层层堆叠,年少的我只觉得新奇有趣,却丝毫体会不到她们付出诸多努力后又徒劳一场的心酸。
没过几年,堂姐们陆续结婚,生活的重心逐渐转到相夫教子上,不再为微薄的酬劳被竹针磨伤指尖。与此同时,针织厂如雨后春笋般兴起,高效的机械开始逐渐取代手工。
和我同龄的表姐初中一毕业,就进入针织厂上班。我到她工作的车间参观,不禁被眼前的景象震撼:银光闪烁的钩针头密集地排列在针织车上,女工们依照图纸将毛线熟练地缠挂在针头上,再滑动一个像熨斗一样的编织器,唰的一声,毛线交织,一层织物快速成型,干脆利落。
手工编织需要将竹针翻转无数次,而机器仅需轻松一刷,便可完成同等工程,两者差距如同徒步与乘车,令人感叹。
十几年时光匆匆流逝,我在车间里的感慨仿佛还在昨日,人工智能已然飞速崛起,全自动生产又将半机械化生产取而代之。
如今AI横空出世,再次给诸多行业带来巨大冲击。就如曾经手工编织被机械取代一样,作家们“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苦心创作,AI几秒就能生成一篇文章,且其谋篇布局之精巧、文辞之华丽,常令人自叹弗如。我也曾陷入迷茫的泥沼:努力读书、辛苦创作的意义何在?当我忆起堂姐们的编织时光,将目光投向那些今时今日仍坚守手工编织的人时,内心似乎寻得了答案。
老一辈的人始终认为手工织出的毛衣更结实、更保暖,她们戴着老花镜,不辞辛劳地将无尽的关爱织进送给小辈的毛衣里;年轻的女孩为恋人织毛衣、织手套,也许样式不怎么精美,针脚也略显粗糙,可这份织物里却蕴藏着“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的深情;还有一些手工编织品,凝聚着匠人独特的技艺与情感,成为独一无二的限量版珍品,备受世人追捧。
如果说编织是一场与毛线的温情对话,那么读书写作又何尝不是一场与文字的温情对话呢?无论时代如何变迁,我们仍旧需要读书。我们需要在诗词歌赋中获得充沛的情感共鸣,在《论语》中汲取为人处世的智慧,在《月亮与六便士》中激发对人生价值追求的深刻思考,探寻生命的意义。
无论时代如何变迁,我们仍旧需要读书、写作。我们需要表达自我、记录生活、传承思想,以文字为针线,编织出每个人独特灵魂气质的文章。可以是格律严谨的古体诗,可以是自由奔放的现代诗,可以是形散神聚的散文,可以是跌宕起伏的小说……
思绪飘至此处,我突然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拿起竹针为孩子编织一条温暖的围巾,想拿起笔纸记录生活的琐碎与美好,想捧起诗集沉醉在宁静温柔的时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