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到老家,我总爱面窗而立。透过那些带着岁月痕迹的窗牖,仿佛能触碰到往昔生活的温度。
老家的石厝带着闽南乡村的独特印记,这些用花岗岩砌成的老房子,多是“三间张”的格局,以东西走廊为中轴,前后分为下落和顶落。远远望去,方正的石厝像一个个深灰色的魔方,稳稳地立在土地上。听父亲说,村里大多石厝是20世纪70年代建的,算起来比我的年纪还大了一轮。
我家的石厝正大门两边各开了一扇石窗。它们分别用四块打磨得方方正正的石条作为窗框,上面的孔洞里还插着几根钢管,如今已变得锈迹斑斑。石窗后头有两扇刷着绿漆的木窗,上面嵌着毛玻璃,推开它们才能看见屋里的样子。父亲说这种窗户的构造叫做“内外双护”,其中木窗用于通风透气,石窗可以挡雨防鼠,钢管则能防小偷。虽然过去讨海人家里值钱物件少,但大家建房子仍讲究“厝门严实”。这种白石、青钢、绿木与毛玻璃的搭配,像极了母亲腌菜坛子里的色彩,土气里透着一股别样的韵味。
石厝的屋顶还有一排方格形的天窗,它们五个长方格一组,好像渔网又似蜂窝,窗框则用红白相间的小瓷砖镶边,很是特别。这些天窗的作用是“透气补光”,早年家里二楼没有电灯,平时就靠天窗把日头“引”进来照明。以前每到饭点,炊烟还会从天窗飘出去,在青石板路上“织”出一缕缕灰白色的雾。
更特别的是那些围在石厝四壁的矩形石柱,本地人称之为“条枳”。它们的尖角都朝外斜斜支棱着,犹如给房子扎了一圈“狼牙刺”。那时从窗前经过的人,哪怕踮脚能看到屋里的物件,也会被这些条枳的尖角“唬”住脚步,不敢贸然伸手去够。
石厝里的窗户皆有“看头”,比如我家一楼转角处那扇“壶嘴窗”,窗框雕着“缠枝纹”,看起来好像老式茶壶的壶嘴探向天井。二楼一扇“竹节窗”,窗框是竹节的模样,不时还会卡住窗外飘来的落叶。父亲最喜欢的是我家二楼正厅的“风景窗”,推开这扇木窗,可将屋外整片海湾尽收眼底。他年轻时每次出海归来,总是透过它望向正在屋里忙碌的母亲,猜想灶上冒着热气的大锅里煮着什么好菜。
这座石厝是父亲用十年光阴垒起来的。那时候的他白天跟着船队出海,夜里借着煤油灯砌石头,母亲则蹲在旁边帮他递砖递瓦,怀里还搂着襁褓里的我。石厝墙上的每道砖缝里都嵌着海沙,门框上的凿痕是父亲用钢钎一下下敲出来的。有回台风掀了屋顶,父亲还顶着暴雨爬上墙,用自家渔船的旧帆布盖住漏风处。在父母的眼里,石厝不是冰冷的建筑,而是用血汗浇灌的珍宝。
如今老家盖起了不少钢筋水泥房,可我总觉得,没有哪扇玻璃窗能比得上自家石厝的窗。那些窗凝着岁月的烟火气,框住了故乡的晨昏与四季,也藏着记忆里父母忙碌的剪影,是我心中永远温暖的乡愁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