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天割水稻、收花生,焰天赤日头,毒辣的阳光可以把人晒掉几层皮。母亲把打下来的稻谷一担担挑来,铺在埕上晾晒,拔下来的花生也一捆捆堆放在埕边。我们举着竹耙,顶着烈日,一次次将稻谷翻晒,还得把稻草薅到边上去。这是一件苦差事,做起来费时又费力,可急性子的母亲总是恨不得一天就把一季的农活干完。她不时抬手捋一把乱蓬蓬的头发,然后双手叉腰,大声催促我们干活,那架势比河东狮还凶猛。
汗珠滚落间,故事悄然书写,一方埕地晾晒了丰收的甘甜,也吸纳了劳作的艰辛。这是过去闽南乡间,农忙时经常上演的一出“大戏”,母亲是主角,我们这些孩子充当群演,舞台是大厝前的门口埕。不用编剧,也无需彩排,跌宕起伏的情节便会像流水般涌来。
酷暑的阳光与谷子、花生们热烈地拥抱,急切地交流,而后蒸腾、交融、分离。时而电闪雷鸣,一场暴雨猝然而至,剧情又会骤变,埕上一出人仰马翻的戏码便仓促“上演”了。扫把、耙子、布袋、笸箩、簸箕齐上阵,大人们急赤白脸地吼喝着,小孩们手忙脚乱地扫呀、铲呀、扛呀、抬呀。谁知短兵相接后,老天爷像开玩笑似的抹了下脸,转眼间就雨霁天晴了。没等我们擦去汗水,又被大人们催着把刚弄进屋的谷子、花生们搬回埕上晾晒。奇怪的是我们并不气恼,反倒觉得像与老天爷一起玩游戏,兴奋不已。原来世间最好的戏,最动人的情节是天地参与,人与自然共舞,倘若少了一个角儿,便减了几分意趣。
白天,大人小孩一同割水稻、摘花生、晒谷子、挑粪肥……上演一出出“苦力戏”。等到夜色弥漫或朗月高悬时,孩子们又开始上房揭瓦、下河捉鳖了。跑跳冲关、捉蝉逮鸟、偷瓜盗果……我们在游戏里不知疲倦地制造着欢乐,白日里挥汗劳作的大人们也放下锄头和耙子,纷纷参与到孩子们的玩乐中。
夜色苍茫,萤火虫提着小灯笼优游来去。父亲在埕上洒了水,消去暑气,随后把八仙桌搬到大厝门口,一台21寸的黑白电视机放在桌上,静待好戏开演。乡亲们的高凳子、矮凳子、长凳子、短凳子陆续进场,歪七扭八地在埕上落脚。大家这时都没心思拉扯东家长西家短,也顾不上叱喝泥鳅似钻进钻出的泼皮小儿。男女老少的身子皆像被施了定身术,目光聚焦点只落在一处,那就是播放热门剧的电视屏幕。盛夏的酷热无法挡住大伙儿的追剧热情,往往直到只剩下满屏纷纷扬扬的“雪花”,乡亲们才会恋恋不舍地起身,挪动脚步往家走。
电视屏上的图像是黑白的,烙印于心底的记忆却是鲜亮的。在资讯不通畅的年代,埕上就这样上演着一台台好戏,宛如奇幻之境。激活冗长、沉闷的乡村生活,也定格了一代人的集体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