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时节,后山的金银花又如期开放了。白黄相间的花儿在灌木丛里星星点点地冒出来,我摘下一朵抿在唇间,清苦的滋味随即漫开,忽然就让我想起阿嬷挎着竹筐采花的样子。
过去一到花季,时常东边山脊刚泛起蟹壳青,阿嬷便踩着露水往后山去,等她的蓝布衫被露水染成深色,竹筐里也堆满了水灵灵的金银花。有时我跟着上山,阿嬷就会放慢脚步,生怕我跟丢。采花时她总把低处的枝条让给我,自己则踮着脚去够高处的花。
采回来的金银花,阿嬷定是先把它们摊在竹筛上晾晒,那个筛子用了十几年,边缘露出不少毛刺,竹篾也变成蜜色。阿嬷铺花的动作很轻,偶尔发现形似金银花的“假货”,她便捻开花瓣,教我如何辨认。一些被虫咬过的金银花,阿嬷就把它们单独挑出来放进自己泡茶的小陶罐里,说不能浪费。
晒好的金银花被收进玻璃瓶中,等到暑气渐盛时,阿嬷便从瓶里抓出一小把,放进盛满开水的壶中浸泡。待干瘪的花朵在水中慢慢舒展开,她才倒出一碗放在灶台上散热,然后叮嘱我说:“金银花茶要温着喝,别放凉了。”小时候我怕苦,喝一口茶汤就直皱眉头,阿嬷见状便从糖罐里舀半勺蜂蜜搅进去。后来我才知道,金银花能疏散风热,她加蜂蜜则是为了护住我的脾胃。
我十四岁那年去县里参加竞赛,连着熬夜嘴上起了泡。阿嬷得知后赶紧熬了浓浓的金银花茶装进壶里,又用油纸包了两块绿豆糕装进袋子里,然后匆匆赶来现场陪我。竞赛结束那天,我一出考场就看见阿嬷蹲在门口的榕树下,手里摇着破边的草帽扇风。见我走过来,她急忙起身拿起脚边的铝壶,倒出一杯金银花茶递给我,又从兜里掏出油纸包,说绿豆糕还温着,让我垫垫肚子,别饿着。
去年夏天特别闷热,我在城里上班时中暑了,电话里随口跟阿嬷提了这事。周末回家便瞧见厨房的纱笼下罩着新晒的金银花,阳台还晾着一件新做的布衬衫,领口比往年放宽了一些。“你电话里说怕热,看看这些东西能不能派上用场。”阿嬷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摸摸我的额头,眼里满是藏不住的担忧。
后来每次夏季回家,我总能在门把手上发现一个小布袋,里面有时装着金银花,有时是晒干的野菊花。布袋是阿嬷用我的旧衬衫袖子改做的,针脚又密又齐。有次我起早,看见阿嬷在院子里分装花茶,晨光透过她的白发,在地上投下淡淡的影子,发现我醒了,她只是摆摆手,说道:“再去睡会儿,茶煮好了叫你来喝。”
有些话不必说,有些爱不必问。山间的金银花年年绽放,灶上的壶日日冒着热气,而我的碗底,始终卧着一泊琥珀色的月光,那也是阿嬷无声又无私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