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手指划过书架上一排排书脊,我每每觉得像是触摸着无数待发的车票;启程的汽笛,只在翻开书页的瞬间,便悄然鸣响,于是,这间小小的书斋悄然隐退,世界被撑开了无限广大的窗口。
我每每打开一册熟悉的经典,如同踏进旧时熟悉的地方,走进记忆中熟悉的街道。《苏东坡传》《王安石传》《鲁迅全集》《红与黑》《安娜·卡列尼娜》《静静的顿河》……那些故人旧事,并未随岁月褪色,反而在重逢中如老友般愈发亲近。多少次在鲁迅先生文字里行走,便像是重访了绍兴水乡:乌篷船轻摇慢曳,孔乙己穿着长衫在咸亨酒店里蹒跚,茴香豆的滋味仿佛就在舌尖……先生的目光如炬,穿透了人间百态,也刺破了我蒙昧的认知。一切熟识的人与事,在字里行间中再度相逢,竟又焕发出奇异的新意:那并非仅仅是记忆的复现,倒像旧枝上抽发的新芽,旧路上遇见新的旅人,让心在熟悉中骤然惊醒。
而翻开那些艰深难啃的学问之书,则如攀登险峻孤峰,起初道路尚还清晰,愈往上行,山势愈陡峭,脚下路便愈晦暗难辨。如《探秘三星堆》《黑格尔论精神与绝对知识》《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等书籍,艰深的概念盘踞在字句背后,宛如悬崖挡道,每推进一步,呼吸都沉重起来,仿佛艰难跋涉于缺氧的高地。我常在半山腰上彷徨不前,几乎要绝望地放下书卷了。然而就在这困顿中,若再坚持着咬紧牙关前行几步,往往能于山穷水尽之处,豁然撞见云开雾散的壮丽天地。刹那间,所有迷障散去,思想之峰顶的绝美风光,便在眼前一览无遗了。这时心中升腾起一种难以言传的喜悦,仿佛站在高处俯瞰,终于得以窥见万物秩序和人间道理之轮廓。
至于读诗,则更像误入一个幽静而神秘的世界。无论是莎士比亚、歌德、但丁、泰戈尔,还是徐志摩、艾青的诗集,那字句仿佛成了曲折小径,引人渐入无人造访的秘境。诗人挥洒下意象如同沿途留下的记号,这些记号却非直指前路,而是迷离的萤火,引人流连踟蹰。行至深处,我常常迷失在朦胧的意境里,但正是在这迷途的恍惚里,竟似能听见心灵深处细微的脉动,感触到灵魂与万物之间隐秘的呼应。那仿佛不是我在读诗,而是诗在呼唤我,于最幽微处,点醒了我沉睡的灵性。
书卷翻动之间,脚步踏遍了万水千山。我曾在《三国演义》的烽烟里策马纵横,亦在《红楼梦》深院中听遍儿女低语;我见过古希腊哲人在柱廊下沉思的身影,也遥望过美洲大陆上拓荒者蜿蜒西行的足迹。世界如此辽阔,然而书页的方寸间,竟能容下万千气象,让渺小的个人得以穿透时间与空间的藩篱,亲历无数种生命与风景,灵魂遂得以漫游于无穷天地之中。
因此,人人争着在电子屏幕的光流中疾驰的当下,我反而愈加珍惜起纸页间缓慢的旅程了。书页的摩挲声,便是旅程中脚步踏实的回响。书页的阻隔,恰是让灵魂能够停驻、凝望的驿站。屏幕之光如急湍奔流,带我们飞掠过世界表面;而纸张的重量,却使心灵能够沉潜下来,真正进入世界深处。
旅途的终点,往往并不是一个具体的地点,而是在某段文字转弯之处,我们忽然发现了自己——那幽深、陌生而真实的自己,在书页的镜中照影,正与我们对望。
合卷之时,如远行归来,窗外风景依旧,但胸中却早已千山万壑。书页阖上,便如旅人终于踏进家门,可那书中的日月山水,早已悄然改变了我目光的重量:世界还是那个世界,但眼睛已非原来那双眼睛。
原来,心灵的疆域,是在字句跋涉之中,一寸寸悄然拓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