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鹤仙女、骑马将军、凤凰齐飞、蝙蝠纹饰、天使降临、水果缤纷……走进散布在泉州各地的侨厝，只要略微抬头，往往就能看到在天花板上悄然绽放的“灯花”。它们，是灯背后的亮丽底色，既彰显着建筑艺术与主人审美，更是华侨乡愁的无声注脚、跨越山海的精神图腾。 □融媒体记者 黄耿煌/文 陈小阳/图
悬于穹顶的建筑美学
灯花，又称“灯圈”“天花顶”，是近代闽南华侨建筑经常在天花板上悬挂灯笼处设计的圆形装饰构件。它中央开孔，内包钢筋铁线、垂绳悬灯。外围画圈数个，中间用泥塑、彩绘、剪瓷堆出了栩栩如生的平面图案或立体造型。因用以悬灯装饰，又美丽如花，故称“灯花”。
在泉州，灯花最具代表性、最为集大成者的侨厝当属落成于1949年5月的石狮景胜别墅了。石狮市博物馆副馆长曾建平带领记者走进这幢国保侨厝，在这幢占地面积1565平方米、主体四层、四周柱廊、房间32间的洋楼别墅里，有200多朵灯花。
景胜别墅里，每层的回廊顶上，每隔约两米就有一朵，不仅正面的外廊有，两侧和后方的外廊也都布满灯花。回廊上的灯花，以立体灰塑为主，中西合璧，有骑马的神仙、乘坐飞禽的仙女，也有驼着钟表的飞翔雄鹰，还有踩着地球的狮子。右侧回廊，每隔一个梁柱就有一个灯花，全部为骑马的各路神仙，每匹马动作不一、神仙表情各异。后门的灯花，则是以鱼为坐骑的神仙；大门左侧的灯花，则是乘坐飞禽的仙女。
屋内的天花板更为热闹。大厅和房间天花板上，往往一个大灯花居中，四角分别辅以四朵灯花，最多的竟达9朵。居中的灯花，凤凰齐飞、宫灯中置，四角围着绘有金鱼吐水的灯花。走廊上同样悬挂灯花，或为祈愿水果，或为吉祥花卉，也有瑞兽，亦有天使，氛围感十足。
这些灯花，中国戏剧神话人物、西洋飞天玩偶、珍禽猛兽、奇花异草整齐分布，一眼望去，争奇斗艳，犹如逛游泉州元宵花灯。居住在宅中，每一天都美不胜收。
同在石狮，大仑社区的爱吾楼同样布满灯花。社区侨厝爱好者蔡惟善告诉记者，爱吾楼的灯花于1982年重新装修绘制，原本的灯花样式已经不可知。重绘后的灯花，每一朵均写有图案名称，如“财源广进”“移山倒海”“福寿康宁”等，并留有绘制者姓名和“壬戌年”的绘制年份。这些图案风格，较之景胜别墅的灯花风格，有着明显的年代区别。
在泉州台商投资区龙苍社区，番客楼走廊里灯花颜色依然鲜艳，浮雕样式的灯花多为蝙蝠、麒麟、凤凰等，驱邪纳吉。而在泉州鲤城区，落成于1937年的花巷傅宅，灯花则为简单的五角星环状、花卉、“福”字吉祥图纹等图案。
这些灯花在厅堂、外廊等公共区域大张旗鼓，卧室内则略作简化，既展示财富又恪守家族隐私，暗合儒家“内外有别”的伦理观念，彰显主人的审美情趣与价值观念。
凝聚匠心的制作工艺
灯花的制作，与灰塑这项非遗技艺分不开。泉州市传统建筑名匠杨建宗介绍，制作灯花的师傅，需要有扎实的绘画、灰塑功底。不同的只是，灰塑大多立于屋顶、水车堵、墙上，而灯花则悬在天花板，并且需要埋线装钩。
制作一个灯花的工序，包含拖线、灰塑、油画等工序，需要多个不同工序的师傅配合，也有的师傅集合多项技能可以独立完成。
灯花中的圆圈，由拖线来完成。施工时，需要事先准备好拖线工具——一块一头穿有小孔、另一头挖着半径不一半圆凹槽的木制工具。施工师傅首先在灯圈的圆圈位置，抹上稻草灰浆；待灰浆半干，将绳子一头固定安装铁钩的位置，作为圆心；接着捏紧挖有凹槽的木块，拉紧绳子围着圆心绕上数圈，抹好的灰浆便被刮出数个立体的圆圈来。随后，由善于绘画的师傅在灯圈上画上图案、上色，外围灯圈便算告成。
灯花中的立体灰塑，则由灰塑师傅来制作。师傅要先炼制灰泥，将稻草捣成浆，拌入沙子、海蛎壳灰、石灰等，搅拌成“纸筋灰”备用。然后，根据事先画的草图，用铲灰刀一点点将纸筋灰以浮雕和半浮雕的手法，现场制作出立体、半立体的灰塑来，还可融合剪瓷雕、彩绘与浮雕等手法表现，呈现花鸟鱼虫、民间故事、传统吉祥物品以及西洋天使、钟表、卷草花等各类蕴含审美与祈愿意涵的形象来。
上色对于灯花长久保存极为重要。杨建宗表示，为了让图案色彩经历风吹日晒得以长久保留，一般选用矿物颜料，以青、红、黄等颜色为主，趁着灰塑未干透进行上色，让色彩浸入塑体，“室外几十年不变色，室内上百年不褪色”。
如今，随着建筑装饰与灯具的发展，人们已鲜少设计制作灯花，灯花手艺人也日渐难寻。
充满寄托的精神图腾
灯花的彩绘题材，与闽南传统建筑一样的是，以各种美好愿望祈福为主，传承着儒家伦理与吉祥文化。不同的则是，还有着传统建筑所没有的各种西洋元素，代表着时代的印迹和主人的眼界。
在闽南语中，“灯”与“丁”同音，灯花在名称上即隐含着“添丁兴旺”的家族祈愿。灯花绘着大大小小数个圈，大圈套小圈，形似水波纹，有圆圆满满、不断繁衍、永恒传承之意。
圆圈中心的图案、造型上则根据题材可以分成好几类——
吉祥图案：蝙蝠谐音“福”、鹿音同“禄”、寿桃寓示“寿”，祝愿着福气、财富、长寿这中华传统文化中的人生三大幸事。鲤鱼既谐音“利”和“余”，金鱼更是谐“金玉”，表达金玉满堂和五谷丰登的内涵。“羊”则有三羊开泰和喜气洋洋的内涵。老虎隐喻长寿与活力，鹤寓意祥瑞和长寿延年，狮子代表着事事如意。牡丹寓意着“富贵”、石榴因其籽多而代表着“多子”，橘子取其“吉祥”的彩头，菠萝则因其在闽南语发音为“旺来”。喜鹊与梅花代表着喜上眉梢，燕子祝愿外出的亲人平安归来。
自然与人文意境：梅兰竹菊代表文人“君子”人生取向，梅花寓意品德，兰花比喻君子、菊化比喻不畏权贵、竹子隐喻谦谦君子；松、竹、梅寓意高尚的道德；花瓶、巧炉和牡丹寓意平平安安和事事如意；山水亭台，体现文人雅趣，代表着居住环境与品位追求；耕读渔樵、男耕女织，弘扬儒家文化，代表勤劳刻苦、读书上进、奋斗不息。苍龙教子寄托教子有方、望子成龙的愿望。
神话与民间传说：八仙过海寓意神仙保佑，观音送子、麒麟送子代表子孙繁衍；三国演义代表着忠心仁义；二十四孝传达孝敬父母的孝文化；麻姑献寿寓意吉祥长寿，骑马将军既有马到成功之意，也与读书进学等一起表达着“文武双全”的祝愿；如意、香炉、宝瓶、寿石、八卦和镜子等道教物品象征避邪平安、家族昌隆。“螭虎围炉”则祝愿国泰民安、财富不断。
西洋文化：天使、钟表、雄鹰、地球、卷草花等，都是侨厝中建筑主人受南洋建筑装饰风格影响，引入装饰在家乡建筑之中，代表着主人的眼界，也有中西合璧共同祝愿的愿望。
一切建筑装饰，都是文化。闽南人对在家乡起大厝极为重视。灯花中的这些图案与雕塑的细部装饰选择，既反映着工匠的工艺水平，更体现着主人的身份地位、价值观念、审美意趣和情感寄托，包含主人对子孙后代、家族发展的美好祝愿。
这些悬于穹顶的“空中花园”，既是闽南匠心的结晶，更是漂泊者留给故土的视觉家书。抬头仰望侨厝的天花板，不仅是欣赏一部立体的艺术图鉴，更是解读闽南人“以家为宇宙”的精神图腾——每一笔描金、每一刀木刻，都镌刻着跨越山海的文化韧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