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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初中,作为《安海月报》的少年记者,我曾跟着编辑老师骑着自行车去探访过西溪寮村。三十年时光流转,这个位于镇郊的小村在我心里再次泛起涟漪,缘于几番周折才联系上的同学阿浩以及我们筹备的同学聚会。“每年清明我都会回安海,到时候来西溪寮我家里喝茶。”微信里老同学的声音,满是意外和惊喜,驱散了寻觅的疲惫。阿浩的邀约,也像一把无形的钥匙,悄然开启了深锁的记忆门扉。
查阅词典,“寮”释为“长排房”,但我更倾心《说文解字》里“寮,小窗也”的意境。阿浩,恰如那扇开启的“小窗”,让我得以窥见西溪寮的底蕴。他提及,村中蔡氏一世祖乃南宋宝谟阁大学士蔡次傅。元军入侵时,蔡次傅追随理宗避祸闽地,四子血战殉国,他便携孙儿历经劫难,最终在此地开枝散叶。
循着阿浩的指引,我步入村腹地。一座静默的古厝如凝固的时光坐标映入眼帘。这座蔡家娇宅的燕尾脊划破青空,门楣上“宝谟世泽”四字石刻,在阳光下温润生辉,呼应着远祖的荣光。推开厚重的木门,塌寿处石雕双龙灯跃动如初,喜鹊仿佛仍衔着百年前的吉祥祈愿,檐角木刻的山水花鸟虽蒙岁月尘色,其间流转的生机依旧呼之欲出。这抹撩动心魄的闽南红,分明是一座遗落民间的艺术殿堂。
穿行于二进五开间的幽深院落,墨香氤氲,如经久不衰的血脉。厅堂前“为善最乐,绩德为先”的联语,是祖辈穿越时空的谆谆叮咛;护厝房内朱熹诗句的残痕,默默印证着理学在此地的深植。还有梁柱上颜真卿《争座位帖》的警句拓痕:“盖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笔锋如刀,好似已刻入后世子孙的魂灵。这些以黑漆为底、朱砂勾勒的书法,正是蔡家娇以文脉淬炼家风的苦心孤诣。蔡氏族人世代相传的,不唯有诗书家训,还有那自给自足的手艺。每逢节庆,族中妇女于庭院揉面,面团在掌心翻飞如燕,经九拉九扯终成银丝,晾晒时如月华倾泻竹架。那细若发丝的面线,是婚宴上“长命百岁”的祝福,也是游子魂牵梦萦的“古早味”,装入红漆食盒远渡重洋,让亲人在舌尖尝到故土的滋味,更系着血脉深处的牵念。
宅院深处,一扇普通的房门静默诉说着南洋烟波里的深情。大房门上竖写的“居安资深”四字,是家族血脉的“隐秘密码”。蔡家娇与过继南安漳州寮的胞兄蔡资深虽隔重洋,却在菲岛相互扶持,而蔡家娇虽自建大厝,却将位置最佳的大房留名给未能在家乡建房的二哥。这份情谊最终化为泽被乡梓的义举——兄弟二人捐出二百大银重修安平桥,芳名并镌于水心亭石碑之上,至今仍在鸿江潮声中吟唱着侨胞赤子之心。
然而,岁月的褶皱里亦暗藏悲怆。正厅墙壁上几处凹陷的弹孔,如同泣血的眼睛。20世纪20年代匪患骤起,蔡家娇的夫人吕氏挺身护幼,高喊“金银财宝随便拿,莫伤我子孙”,身中七弹而殁,族人悼其血染庭阶的悲鸣,仿佛仍在梁间低徊。家族星散避居鼓浪屿洋楼,唯余空宅里的竹制摇篮、旧婚床,无声诉说着往昔烟火。阿浩曾摩挲着幼时睡过的竹篮追忆:“当年二十多人居此,摇篮一摇,满院皆是童声喧闹。”
所幸古厝未成绝响。2019年,这座镌刻家族命运与乡土记忆的建筑终被列入晋江市文物保护名录。蔡氏后人慨然自筹,政府襄助,延请匠人循古法修葺。朽蚀的梁枋重焕筋骨,斑驳的彩绘再现祥云瑞兽,拓印家训装点的展室次第生辉。这座古厝也蜕变为微型博物馆,百年家风向尘世敞开了深情的襟怀。
步出重门回望,夕阳熔金,为燕尾脊镀上温暖的流光。这座砖红的院落,曾目送少年奔赴硝烟,承载过南洋家书的忐忑与期许,如今又温柔凝视着孩童在新建的“丽雅楼”前追逐嬉戏。乡村振兴的密码,或正藏于这新老交替的无声凝视中。孩子们欢跑时,偶尔会被院中晾晒面线的竹架牵绊脚步,那些细若游丝的银线,正以新姿续写古老的故事。当无人机掠过,千缕银丝与红砖古厝交织成画,恰似“宝谟世泽”的现世注解——传统与现代在此如面线般柔韧相融,织就了生生不息的乡村经纬。
当蔡氏后人从四方归来,仰视门楣上高悬的“宝谟世泽”,百年家训便顺着血脉悄然搏动。正如诗人所感:“红砖墙,无论怎么斑驳,都是我的胎记。”这撩人的闽南红,早已不仅是砖瓦的色彩,它是流淌的文脉,是坚韧的血性,是在红砖白石间铸就的永恒家国印记。
乡村名片 西溪寮村
位于安海镇西北部,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多次获评晋江市“文明村”“平安村”,辖区内清末华侨蔡家娇宅为晋江市文物保护单位,传统手工面线制作技艺在村里代代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