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师楼外的暮色渐浓，街灯次第亮起，将行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我坐在陈律师对面，看她从堆积如山的卷宗中抬起头来，眼镜片后的眼睛因长期熬夜而泛着红丝，却依然清澈有神。她为我斟了杯茶，茶水在杯中打了个旋儿，犹如她口中即将展开的故事。

小陈父亲早逝，母亲靠裁缝活计维持生计。年少时，小陈想成为一个“能讲道理的人”，后来，她成为一名执业律师。

处理的第一个案子至今记忆犹新。一位老农，黝黑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沟壑，粗糙的双手捧着一纸合同，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土。他被一家种子公司欺骗，买下的假种子导致二十亩稻田绝收。老人不识字，合同上的条款于他无异于天书。小陈轻松地找到了合同中的漏洞，却在开庭前夜接到老人电话：“陈律师，要不……算了吧？那种子公司的老板是我远房表侄……”她愣在电话这头。

最后案子还是和解了，表侄赔了一半损失，老人握着小陈的手千恩万谢，她却感到一种莫名的无力。法律给出公正，人情却打了折扣。

真正让她对律师职业有全新认识的，是三年前的一起遗产纠纷案。姐妹二人为争夺父母留下的一处老宅对簿公堂，卷宗里满是房产评估报告、遗嘱鉴定书。姐姐拿着父母临终前写的字条，妹妹握着公证过的遗嘱。从法律层面看，妹妹胜算更大。

但第一次调解时，小陈注意到了细节：姐姐总摸着腕上那根褪色的红绳手链，妹妹的手机壳里塞着一张发黄的全家福。第二次见面时，她没急着谈法律，而是泡了一壶茶，请姐妹俩聊聊老宅院子里的那棵枣树。

茶凉了又续，续了又凉，直到她们在茶汤里看见童年的倒影。

奇迹般地，两个小时后，姐妹抱头痛哭。原来姐姐舍不得老宅，是因为那里有她早夭的孩子的记忆；妹妹坚持要房产，是想留住父母生活过的痕迹。最后她们达成协议：老宅出售，款项捐给希望小学，姐妹共同在老家院子里种下一棵新的枣树。新栽的枣树苗在夕阳下颤动，像极了她们修补中的亲情。

小陈轻抚着茶杯边缘说：“生活计较的不只是对错，还求一份心安。”

这些年来，她见过太多人生悲剧：离婚官司里挽回不了的是青春，工伤索赔背后是一个家庭顶梁柱倒塌的绝望，合同纠纷中藏着小企业主半生心血付诸东流的遗憾……她渐渐学会在法条之外倾听，在证据之间感受。她的办公室抽屉里珍藏的不是胜诉判决书，而是当事人寄来的照片：抱上孙子的老人、重整旗鼓的工厂、破镜重圆的夫妻……

她说：“当我在法典里迷路时，总能在人性的北斗中找到方向。”

窗外已是万家灯火，陈律师起身整理文件，准备赴下一个约。我看着她西装领口别着的那枚枣木胸针，是那对姐妹寄来的谢礼，忽然明白：正义有法典可依，但善良没有标准答案。法律最初的意义，从来不是冰冷的判决，而是滚烫的生活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