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人做事讲究，特别重视饮食。婚宴更是将这种讲究推向极致：流水席排开，蒸鳜鱼银鳞闪闪、猪脚炖香菇色泽鲜亮、龙虾大蟹昂首伏卧于盘间、炒米粉如金丝缠绕……满堂宾客皆浸入喜庆喧闹的海洋里去了。

婚庆第一天宴席背后，那些默默操劳的堂亲兄弟们，却无法即刻享用。他们隐在灶间，如穿梭于烟熏火燎间的工蚁——洗刷碗盘、端菜送汤、燃放鞭炮，个个汗流浃背。待到宾客散尽，他们才回各自家。

第二天晚上厨房灯火又是一片通明，堂兄弟们聚在一起，兴致勃勃地准备享用宴会剩下的美食。

灶火重新燃起，煮的并非新料，正是席间余下的“柴尾”之材——半条鳜鱼、几块猪脚，还有零星的蟹肉虾段，与未吃完的大白菜、香菇、豆腐、鱿鱼、西红柿等等，能整几盆就算几盆。不能整出的统统汇入一口大锅中，再用地瓜粉勾出浓稠的芡汁。此时，锅中翻腾着，山海滋味与酸甜之香便如同久别重逢的亲人般，热烈地融汇一处，重新被煮成一锅浓稠滚烫、琥珀色的杂烩汤。这汤名为“破柴尾”，“破柴尾”不仅仅是杂烩汤的名称，也是主人家专为表达感激而犒劳那些奔波劳累的堂兄弟们的心意。

此刻，堂兄弟们终于能脱下礼服，卷起袖子，围坐在一起了，没有任何的拘谨，满是轻松自由。厨房里热气蒸腾，汤锅里香气扑鼻。阿雄叔一边搅动着大勺，一边大声谈笑，手指上被虾刺扎出的小红点还隐隐可见。众人疲惫而松弛地围坐，品尝着浓稠的杂烩汤，笑语喧哗，无所不谈。议论着迎亲路上的趣事、夸赞新娘子的美丽，也念叨着主家儿子成家后的欣慰……

锅里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彼此的脸庞，恍惚间，我竟看见二十年前灶前搅汤的少年们——那时搅动汤勺的双手还没有皱纹，鬓角也未曾染霜。如今再次相聚在一起，汤雾缭绕里，才发现彼此白发竟已隐约可见。碗勺相碰，叮叮当当，撞开了深藏于心的记忆之门——这一碗稠汤里，浮沉着的何止是残羹？分明是岁月熬煮的乡情，是血脉熬浓的恩义。

碗盘渐空，人声亦渐渐低缓下来。吃罢“破柴尾”，人便散了。堂兄弟们各自归家，带走了灶火的余温，也带走了心头的暖意。这一碗残羹煮出的杂烩汤，实在并非为解馋腹之需——它熬煮的是散落人间烟火里，那最浓稠的乡土人情。这汤在时间之灶上慢煨慢炖，其中人情味非但未曾稀薄，反而如老酒般愈陈愈浓；婚宴的热闹散去，唯此汤滋味历久弥新，在唇齿与记忆间，酿成一口永不冷却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