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丁玲

“相牵手，好朋友，吃土豆，配烧酒，烧酒仙，走路空空颠……”儿时祖父念叨的有趣童谣，仿佛在耳边轻轻回响。

记忆里的祖父很高，瘦得像秋日里干透的稻秆，脊背却总挺得笔直，带着一股不服老的硬朗劲儿。我的童年大多是在奶奶的陪伴中度过的，关于祖父的片段并不算多，但他教我念童谣的模样，却像被岁月刻进心底，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我出生在杨梅山脚下的一座小村庄。20世纪80年代初，父亲因工作带着姐姐去了镇里居住，只有周末才会回来。每到周日下午，热闹的家随着父亲远去的车铃声渐渐沉寂，我的心像被掏走了一块，总蹲在家门口望着他们的背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那泪水里，藏着舍不得的依恋，也藏着对山外世界的懵懂渴望。祖父总在这时来哄我，可任凭他怎么劝，我都止不住抽噎，直到那首闽南童谣响起。

那天，我正坐在大门口抹眼泪，看着姐姐穿着漂亮衣裳坐在父亲自行车后座渐渐远去，我的眼泪啪嗒啪嗒砸在衣襟上。不知过了多久，一双缀着补丁的布鞋忽然出现在眼前。是祖父，他手里攥着个装白醋的瓶子，脚步踉踉跄跄，故意展现带着几分似醉非醉的憨态，在我面前晃着念：“相牵手，好朋友，吃土豆，配烧酒，烧酒仙，走路空空颠。羊仔仔（我的乳名）起来，阿公带你去吃土豆配烧酒……”念完，他竟学着醉酒的模样“空空颠”起来，笨拙又可爱的样子，一下逗得我破涕为笑。我连忙用手背擦去眼泪，跟着他一起在月光下的场院里蹦跳，祖孙俩的笑声，揉碎在夜色里。

从那以后，每逢周末父亲带姐姐离村，祖父就会拉着我到院子里唱童谣。他教过我好多首，最难忘那个月色朦胧的夜晚。灰蒙蒙的天像蒙着层纱，正合我低落的心境。祖父怕我又哭，便拉着我提着油灯去祖屋旁边的菜地择菜，一路上他牵着我的手慢悠悠地教我念：“月娘月光光，阿公在菜园，菜园掘松松，阿公欲种葱，葱无芽，欲种茶，茶无花，欲种瓜，瓜无籽，阿公气得要死……”我跟着一句一句学，念到最后一句，起初还哈哈大笑，可抬头望见祖父布满皱纹的脸，突然慌了神，拽着他的衣角大叫：“阿公，阿公，你不要生气，也不要死！羊仔仔帮你种菜，种花菜长花菜，种南瓜得南瓜，以后我再也不想和阿爸去镇里了，我要留下来陪阿公！”祖父听完，笑得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我们的笑声沿着田埂散开，连夜空里的星星都像是被逗笑了，原本灰蒙蒙的天，也渐渐明朗起来。

如今，祖父早已不在了。但那些童谣常在心底响起——“天乌乌，要落雨，海龙王，要娶某……”“天上一块铜，掉下来压着人，人要跑，压着狗，狗要吠……”

记得有一年，儿子所在的幼儿园大班，要求孩子和祖辈同台表演。我忽然想起记忆里的童谣，便给儿子和婆婆编排了一个节目。“天黑黑，欲落雨，阿公拿锄头，要掘芋……”当儿子稚嫩的童音伴着婆婆趣味的动作响起，台下掌声雷动，那一刻，祖父的模样突然清晰浮现，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悄悄湿了眼眶。

我想，我那慈祥的祖父一定在某个地方，正笑着听我一遍遍念着他教我的那些有趣的童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