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仔门”在闽南语里即窗门的意思,我蓦然发觉窗仔门没关时,暮色已然沉沉坠下。窗扇被风推着,轻轻磕在石墙之上,反复发出轻微而固执的“吱呀”声。我急忙走过去,探手欲合上时,却不由顿住了:那窗框边缘处,早已被光阴磨蚀成柔和的圆弧,木质的颜色也褪成浅淡的灰白。
这扇窗,在祖母心中,似乎关乎整个家宅的安宁。每次傍晚,当夕阳将最后一点暖意尽数收回,祖母便会开始巡视各屋的窗仔门。她踏着细碎步子,一间间屋子走过,一路推推拉拉,仔细查验每一扇窗门是否关牢,插销是否严实入扣。祖母的目光在窗格间逡巡,细察每道缝隙,神情专注得如同在检视一件件稀世珍宝。
然而,在我少时懵懂的记忆里,窗门关严与否,实在难察觉其中差异。只记得那些夏夜,窗门若闭得严实,屋内便闷热难当,我辗转反侧,汗水浸湿枕席,睡不安稳。但祖母固执地认定,窗门紧闭方是家宅安全的铁律——仿佛窗门之外,自有无数窥伺的眼睛,唯有关严了这扇窗,才能将一切未知的威胁与危险拒于门外。
每逢台风天,那窗户便显出另一番惊心动魄的狰狞模样。窗外风声如群兽狂吼,雨点密集敲击在窗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噼啪声,窗框簌簌震颤不已,似乎随时将要崩裂开来。祖母急得脸色发白,忙不迭用布条缠紧窗框,又指挥父亲和我抬来桌子顶住窗门。我们一家老小,在风雨交加的夜里忙乱着,拼尽力气抵抗着窗外狂暴的肆虐,门窗此时成了抵御狂风骤雨的堡垒。
年岁渐长,我方才渐渐明白,祖母对于关窗的执念,或许并非全为防贼防盗,更源于一种深植于内心的忧虑和不安,窗户便是她所能掌控与守护的一道边界——窗门关上了,仿佛一切纷扰与威胁也被暂时隔绝在外。
后来,祖母一日日老去,她已无力再逐一巡视窗仔门了。然而我常常发现,她枯坐于窗前,目光久久停驻在窗棂之间,像在点数着流年。
祖母走后,窗仔门便常常在我不知不觉间,悄然敞开了。起初我尚不习惯,每每发现后便会匆忙关上,如同祖母当年一般。然而日子久了,我竟也渐渐习惯这扇窗的敞开了。
辗转难眠,我便索性起身,任窗门敞开,独自坐于窗下。窗外夜空清朗,月光如洗,正洒满窗台,又将窗格纵横的暗影,无声地拓印在屋内的地面上。风从远处拂来,带着草木泥土的气息,凉意丝丝缕缕潜入屋内,沁人心脾。我默默坐着,心内无端浮起祖母当年关窗的身影。我豁然明白,窗门开合之间,原不过是人对这大千世界,对那不可测度的无常命运,所采取的不同姿态罢了。
自此以后,我窗仔门便常敞开着。风雨欲来,我也只稍掩些缝隙,不肯完全关闭。祖母的关窗,是将不安挡在门外;而我的开窗,则是将心扉敞开,坦然迎接那风雨雷电,也迎接那月华与清辉。
关窗是抵御,开窗是怀抱。如今窗门常开,风来去自如,月也来去自如,窗框上刻满了风的路径与光的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