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在大海上漂荡沉浮,几乎没有不带伤的。幼时家在海边,每每在沙滩玩耍看到桅杆、木头等海漂物总是充满好奇,如获至宝,追问着大人这是从哪来的,家人总是若有所指地望着远方说,这是天边飘来的。于是天边成了我对大海的另一面想象,而那一艘艘在海中沉浮的船是如此亲切。
渐渐地,不由自主地我把目光凝集在这些出没风波里的一艘艘小船,让它们延伸我对世界的另一面视野,幻想着长大后能随风浪走出小渔村。可惜现实总是现实,我依然停留在这片靠海的土地,海浪未息,每次傍晚落潮未涨,走在宽阔的海滩上,遍布黝黑糯软的海泥,总能看到零星几艘斑驳木纹的木板船横躺在海泥中,仿若被岁月抛弃的“无主之船”。它们是见过世面后归来的还是异域折戟漂泊至此?都运载过什么,走过哪些地方,经历了什么?无人知晓,也许正是如此,方才更动人。
鸟的路在天上,船的路在海上,在这里,在一个石头房子的背后小沙地,我看到了一片扁舟,之所以说是一片,是因为它比日常看到的渔板船要略瘦小,最多只能容纳两个人,那斑驳的船身,折断的风帆,锈迹泛绿的缆绳,在晨风里微微悸动,很不打眼,但却令人移不开眼。是暂时的搁浅还是永久的停留?也许,它曾经也与日月齐飞时光共流,与海涛轰鸣鸥鸟歌唱,结果不知什么缘故,如今倾斜搁浅在这波涛之外,黄茸茸的沙地上,离海潮仅有十来米的地方喘息着?它就像一把小小的钥匙,打开了古时闽人航海的场景,那是先民走出土地,跨入海洋,经风斗浪,用生命搏击命运,叩开世界的踉跄迈进,也是不断变幻着颜色的海水无可奈何地让路的情景!
在原始的连铁钉都没的条件下,单薄的木筏,多是用树皮制成的绳索来缝船板,再用脂膏和黏土涂塞缝隙,一遇强风暴雨,船体四分五裂,一路九死一生,惊心动魄。而船始终在旋涡里颠簸,在礁石间穿行……年年月月的海上生活,使船有了海的脾气,海的性格和气魄,也淬成闽人爱拼敢赢的海洋基因,“只要我还有一根完整的龙骨,绝不驶进避风的港湾;把生命放在征途上,让勇敢来决定道路的宽窄、长短”。
如今,这一叶搁浅的扁舟两旁既没有绿树垂荫,连青草也不肯生长,油漆虽没褪尽,风帆却早已折断,纵有无垠疆域,咫尺之内却仿佛丧失了最后的力量。该叹息它的英雄迟暮吗?我想,不需要。纵使被抛向高空又投进深渊,它都不曾放弃舵柄,始终在浪尖上飞旋,陈旧的船身因刻满了拼搏的痛苦与欢乐,渗透了爱与恨的回忆而显出一种令人心颤的陈旧之美,这是一艘前进的航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