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五月,吴文季毅然放弃国立音乐院的学业,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离开南京时,他将一口伴随他走南闯北的木箱子寄存在女友那儿。遗憾的是,这对恋人从此天各一方,木箱子至今下落不明。箱中究竟所藏何物?时间过去了近七十年,该谜团似乎已无据可揭,不过当笔者系统地梳理吴文季生平,研读其生前手稿,结合大量文献、档案,寻访一些当事人,回到历史情境中,其答案便隐然显露了出来。也许,只有读懂这口木箱子,才能真正读懂吴文季。
一、《国文教程》
据吴文季手稿的相关内容推断,箱中藏有一本《国文教程》,这是他在“战干团”受训时的重要教材。“战干团”全称“军事委员会战时工作干部训练团”,后更名“中央战时工作干部训练团”,共设四个团,以培训各地的爱国知识青年,筹备和集聚能文能武的有生力量为目的,是抗日战争时期国共合作的产物。一九三八年六月,吴文季为了参加抗日救亡,离开泉州洛阳经福州、南平、南昌到汉口欲投奔八路军。因往北道路被日寇完全阻断,便在友人的引荐下考入“战干一团”(第三期),接受抗日军政训练,直至一九四一年春离开。
“战干团”里学生的学历不齐,多数是初中程度,因而开设国文科目,由团训委员会编纂《国文教程》一书。
吴文季在这里打下了坚实的国文基础,尤其是教材中的一篇《婉容词》对他影响颇深。《婉容词》是吴芳吉创作于一九一九年的诗歌,为世所传诵。民国时期的学生对《婉容词》,好比今人对《孔雀东南飞》一样的熟知。这首诗写的是旧中国的一出婚姻悲剧,如序所言:
婉容,某生之妻也。生以元年赴欧洲,五年渡美。与美国一女子善,女因嫁之。婉容遂投江死。
诗中的主人公“婉容”是一个值得同情和惋惜的人物。她受封建思想约束,循规蹈矩,婚后遵守礼仪,保持名节,一心想与丈夫同偕到老:“生既同衾死同穴。”然而她的丈夫却因出国留学受西方“婚姻自由”思想浸染,另与美国一女子相恋成婚而最终抛弃了她。婉容在“从一而终”的理想破灭之后,为固守信念选择了投江自杀。《婉容词》是吴芳吉在“五四运动”后为当时处于弱势的女性唱出的一曲哀歌,这篇作品既揭露了封建礼教的危害,又批判了喜新厌旧的思想,凄美中带有作者对爱情的信仰和执着,故引起读者的强烈共鸣,被列入民国时期的国文教材中。
《婉容词》是一首新形式的诗歌,除了小序部分采用文言外,全诗叙事抒情概用白话。其写作技巧与艺术风格独具特色,存古诗音韵而不拘古诗格律,用今人口语而保留古之文义。行数参差不一,类似自由诗和欧化诗,但句意却无晦涩难懂之处。整首诗歌语言流畅,不事雕琢,读来朗朗上口,音义自明。
一九五九年,吴文季任惠安歌舞团副团长兼编导时,创作了一部歌舞剧《阿兰》。剧中讲述了主人公阿兰因不堪忍受封建包办婚姻行为,结伴六位少女集体跳海的故事,这是吴文季在家乡耳闻的真实悲剧,主题与《婉容词》一脉相承,尤其是“投水自杀”这个情节与之如出一辙。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的惠安女备受压迫,她们多半目不识丁,还未成人就担负起家庭的生计,全然没有选择生活和婚姻的自主权。然则,对自由与爱情的追求是人的本能,一旦这种本能遭到野蛮的压制,必然会引起激烈反抗,作为旧社会的弱势群体,惠安女只能通过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来逃脱命运。这样的结局带着遗憾和凄凉,让人唏嘘不已。
《阿兰》在公演时,台下观众大都热泪盈眶,有的甚至失声恸哭。这是吴文季创作高峰期的一部重要作品,倾注了他大量的心血。吴文季塑造的“惠安女”舞台形象轰动一时,引起了全国文艺界的重视。适逢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周年,《阿兰》被选送赴华东地区参加汇演,获得广泛赞誉。
可以断言,《阿兰》的创作与吴文季对国文的热爱密不可分。他曾于手稿中详细记录到,在晦鸣中学(现泉州七中)读初中时,受朱少稀老师的影响,经常观看《火之舞蹈》《苏州夜话》等新话剧,阅读高尔基的《我的童年》等小说;在厦门集美农林高中读书时,完全沉浸于《文学期刊》《创造》等进步杂志;十七岁辍学后受邀到泉州洛阳中心小学教书,其间自编自导自演抗日话剧,还与进步文学青年董白丁等人一起写作新诗;到武汉“战干团”后,又进一步刻苦学习,积极组织“忠诚”剧社参与演出《李秀成之死》等历史剧,因此具备了较强的文艺鉴赏和创作能力。吴文季之所以能在《阿兰》中留下可圈可点的独特印迹,应该得益于《国文教程》这本教材,其中,《婉容词》更是促使他产生创作动机的直接原因。他既有出众的文艺才华,又有特殊的人生境遇,很容易在人们熟视无睹的地方获得灵感,流露出对生命的灼见、对爱情的理解和对自由的向往,从而完成了作品里最深沉的情感表达和寄托。
二、《国乐概论》与《中国音乐史纲》
这两本书的作者均为时任重庆国立音乐院教授的杨荫浏。
一九三九年十一月一日,国立音乐院在重庆青木关正式成立,这是一所以“整理我国音乐文化,介绍西洋音乐艺术,培养音乐专门人才及师资”为宗旨的学校。由于抗战时期缺少资金,仅设立招收初中毕业生的五年制专科。该专科设国乐和西乐两系,国乐系最初没有分组,后分为二胡组和琵琶组,而西乐系则分成键盘乐器组、管弦乐组、理论作曲组和声乐组。一九四三年,吴文季先在国立音乐院当图书管理员,是年九月通过文化技能考试,成为西乐系声乐组的学生,杨荫浏是他的授业恩师。
处于战时的重庆,音乐院学生能够参阅的资料十分匮乏,据一份民国时期的档案记载:基本乐理及理论课程合班上课,教材兼采印发讲义及笔记两种办法。课本不甚易得……
他们如饥似渴地收集、记录讲义和笔记,同为国立音乐院学生的谢功成后来回顾道:老师课堂授课也没有现成的教材,只靠自编讲义。教务处有一个“出版组”,组长朱泳葵先生曾毕业于上海音专,他擅长抄谱。他抄的谱可和西方出版的乐谱媲美。这个组便专门抄讲义,然后油印成册发给学生上课用。又一次,作曲组同学从江定仙先生那里弄到一本原版(英文)的该丘斯的《和声学》,如获至宝,有人竟要把全书抄下来。
在这种情况下,杨荫浏于一九四一年九月受聘国立音乐院教授,着手撰写专业教材,据他的同事曹安和回忆:抗战时期的国立音乐院连部二十四史都没有,为此常常要外出借书。幸而他的中文底子厚,幼年读的十三经尚能记忆。抗战期间,不仅资料贫乏,人们的生活条件也非常艰苦。那时白天上课,常常于晚上准备讲义刻写蜡版,每至深夜。尤其是在昏暗的桐油灯下工作更为辛苦。杨荫浏满怀对祖国的挚爱和对侵略者的仇恨,以一个文人的能力,先后完成了《国乐概论》《笛谱》《箫谱》《三弦谱》《音乐物理学》《中国音乐史纲》等多部著作。其中,一“论”一“史”成为当年国立音乐院师生追捧的书籍,备受青睐。
《国乐概论》在内容编订上,是一次全面系统的乐谱学叙述,几乎囊括了历史上的重要乐谱类型,有工尺谱、琵琶谱、锣鼓谱、律吕谱、宫商字谱、古琴谱、宋燕乐字谱、唐人大曲谱、方格普、曲线谱、瑟谱、笙谱、合乐谱十三种。它以存见乐谱的读谱技术为主,以丰富的参考及讨论材料为辅,以课后习题为补充,另附有对旧谱缺点、民族音乐出路问题的探讨。在杨仲子担任院长期间,音乐院十分注重民族音乐的教学工作,规定《国乐概论》作为全院学生的必修课程,西乐系学生也至少要学习一年国乐。
《中国音乐史纲》是杨荫浏写作的第一部中国古代音乐通史,这部二十余万字的著作从着手编写到最终脱稿,仅用了两年左右的时间(一九四二至一九四四年)。它从“十番鼓”到“湖南音乐普查报告”,从宗教音乐到古代乐律,从考古发掘到古谱译解,从戏曲音乐到语言音乐学,从古琴、琵琶到笛子、三弦,几乎涉猎了中国音乐学所有的领域,在《国乐概论》的基础上进一步发掘了中国民族音乐的宝库。由杨荫浏自己刻写油印的《中国音乐史纲》曾获得当时教育部学术审查委员会二等奖,但未正式出版。后来在一九五二年由上海万叶书店出版时仅印刷3000册。
值得一提的是,《中国音乐史纲》以传统乾嘉考据方法为背景,融合西方实证主义哲学,对中国古代音乐的音韵进行了深入研究。在书中的“中古期间音韵学与诗歌的关系”部分,杨荫浏指出唐代的绝诗是四句五言或七言构成,内容大多采用起、承、转、合的布局。这便是绝律诗音乐性的体现。作者对音韵学与诗歌的关系进行了总结,认为“音乐与诗词之意识的利用音韵学,每需经长时间的准备,这在唐以前是如此,在唐以后的其他各代中也是如此”。将音乐与语言的关系写入音乐史著作,这在中国音乐史的研究中具有重要的意义。
在青木关读书时期,吴文季就十分钟情于古代戏曲音乐,因此后来创作有《戏曲春秋》《红色护士》等戏曲作品,前文提到的《阿兰》剧中第二场“迫嫁”与第三场“迎亲”也都运用了戏曲音乐的吹打曲牌,这既增添了紧张的气氛,又表现出婚庆的场面,具有生动的艺术效果。(另据他的乡亲杨锦明回忆,曾在20世纪50年代听过吴文季俏皮地用闽南高甲戏、歌仔戏等曲调演唱过民歌,令人叹服!)可见,中国传统音乐文化已植入吴文季的思想和灵魂深处,杨荫浏的这两部著作对他的影响自不待言,尤其是音韵学知识为他后来的创作埋下了伏笔。更何况杨老师曾在吴文季经济困难的情况下,为其缴纳了三个学期的学费和膳费,让他得以继续学习,情感当非同一般。在他最美好的青春岁月里,能遇到如此卓越的艺术巨匠和优秀的音乐著作,何其幸也。这两本书籍就存放在吴文季的木箱里,是完全可以想见的。
三、《中国民歌》(第一辑)
吴文季在国立音乐院学习的过程中,大概还珍藏过一本《中国民歌》(第一辑),这是国立音乐院学生自己收集编印的民歌集。
重视民歌的搜集、整理和研究,一直是我国历代文人的传统:古人所编《诗经》中的“风”,多是西周到春秋时期的民间歌谣;明代的杨慎和冯梦龙分别编纂有《古今风谣》(收录上古至明代嘉靖间民谣280首)和《山歌》(收录民谣389首);清代文学家、戏剧家李调元收集校注了南方少数民族情歌集《粤风》,意欲用它补“三百篇之遗”,如是等等,不一而足。
一九四四年,青木关国立音乐院作曲组的学生成立了“级会”(后组成“山歌社”),这是音乐院第一个以专业学习为其活动内容的学生社团。一九四五年三月五日,“级会”将同学们从《新音乐》等刊物收集来的民歌、延安的小唱本、王洛宾的《西北民歌集》以及朋友和自己记录的民歌集中起来,共124首,自筹资金、自行刻印,出版了简谱《中国民歌》(第一辑)。编者在《自序》中阐明了这项工作:
第一,改造民歌。无可讳言的,民歌的作者缺乏技巧的训练,有的不免粗糙,有的不免流于低级趣味。我们想试着将它们加一番洗练,使人民从自身的艺术上提高起来。第二,由民歌的研究着手而创造出民族的音乐。民歌既然是人民生活的产物,那它的节奏、旋律等都与人民生活有密切的关系。所以我们要创建真正反映人民生活的音乐,便要去研究民歌的旋律、节奏和调式的规律,并且从旋律中去寻求一些可能的和声体系。我们以为只有在这个基础之上,才可以寻找到一条创作真正民族音乐的道路。
收集民歌的行为得到杨荫浏、江定仙和黄友葵等教师的肯定,杨荫浏还为这个民歌集写了序言,他说:
音乐院作曲组几位同学,学习到了相当阶段,渐渐觉得了解西方作曲的技术,还不是民族音乐合理的出路,便转向本国音乐中间,寻求作曲材料。他们第一步是从搜集和整理民歌开始。他们的理想,是在分析这些民歌后,能产生出来西方作曲学中未曾加以特殊注意的问题,由解决这些问题的尝试,导向民族音乐的途径。他们第一次搜集所得,缮印成了一本小册子。对于这本小册子的准备,他们曾发生无穷的兴趣。在这本小册子及以后梦想中其他本国曲调小册子中间,他们正寄托着无限的期望。这种兴趣与期望,正在自然地发展之中。健全的萌芽,得到适宜的保养,可望结成有益的果实。
歌集刻写及手抄的笔迹出自潘明挥、郭乃安、谢功成、朱石林、严良堃之手,他们是整个民歌活动的主要参与者。《中国民歌》(第一辑)出版后,随即分发给全院师生,发动他们为这些民歌进行加工——主要是为其配钢琴伴奏,或编为合唱重唱,使之能登上舞台进入课堂,并取得建立民族音乐的初步经验。
参加民歌编配的除了作曲组学生外,还有其他专业的同学。除学生外,还有陈田鹤、江定仙老师。活动开展不久后就收到数十首作品,分别请声乐组同学练唱,得到声乐组主任黄友葵的大力支持。此后于四月二十三日,以学生自治会的名义,在音乐院礼堂举行了“民歌演唱会”,这种所有节目均为“民歌”,并且用钢琴伴奏的“演唱会”,应是我国音乐史上的首创。演出进行时,反响极好,几乎每个节目都有热烈的掌声。一些过去没有接触过民歌的同学感到新鲜、惊奇,一些对民歌有成见的人也改变了看法。在第二天举行的座谈会上,大家一致对这次演出给予了充分肯定。陈田鹤说:“这次把民歌弄活了。”杨荫浏甚至说:“这个活动相当于音乐界的‘五四运动’。”
自从首次民歌演唱会成功举办以后,歌唱家们凡举办独唱音乐会,必然有民歌节目,并且常常是最受欢迎的节目。同时,中国民歌也堂堂正正地进入音乐院的课堂,成为声乐专业不可或缺的教材,声乐组的学生毕业演唱会也必然有民歌的节目,这些都是史无前例的。
吴文季是声乐系黄友葵教授的得意门生,又是音乐院学生自治会的干部,在整个演出活动中表现得非常积极,他于木箱里保存这本民歌集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此外,还有一点可以佐证:他还乡后,经常教给学生的《在那遥远的地方》《走西口》《半个月亮爬上来》等歌(据吴文季学生陈淑美等人口述),皆是《中国民歌》(第一辑)中的曲目,可见《中国民歌》一书对他的影响。也大概受到这本民歌集的感染,吴文季开始走上了采风创作之路。
四、习作《跑马溜溜的山上》
一九四六年五月,国立音乐院准备跟随国民政府“抗战复员”迁回南京,全校停课。此期间,吴文季由于生活困难,正四处寻找工作,恰好他的挚友许光灿(许耿)邀他一起前往泸县的国民党青年军203师夏令营任临时音乐教官,从七月初到八月底,前后共两个月。青年军是国民党从各地招募的抗日青年后备军,不过未及训练完毕日本就投降了。抗战既已胜利,青年士兵都想复员还乡,但因部队不肯放行而十分苦闷。当局采用开办夏令营的办法,到重庆各大学和专科学校聘请一些学生来教授他们国文、体育和音乐,以此稳住这些青年。其中许多士兵来自西康少数民族地区,吴文季即根据这个特点,选择一些在重庆较为流行的民歌印为教材,他在手稿中记述道:
我到那里(国民党青年军203师)发现情况非常混乱,有学生整日酗酒,有人终日愁眉苦脸,我就选了一些进步的康藏民歌和新疆民歌教给他们,受到学生欢迎,我因此也从学生那里记录了不少他们各自家乡的民歌。
有些学生还帮助吴文季到附近乡下去找寻老农民搜集记录民歌。据许光灿追忆:
在泸县青年军营,他一边教民歌,一边向学生采集民歌,是经常的。当时也听他讲过采集到《跑马溜溜的山上》这首歌,但没太当回事。
《跑马溜溜的山上》这首歌主要是从“溜溜调”中获得音乐动机,进一步加工创作而成的。康定民间将含有“溜溜”衬词的这一类型民歌称为“溜溜调”。“溜溜调”最初为山歌体裁,有多种曲调,目前笔者收集到十数首《溜溜调》,经过详细比对,其中的一首与《跑马溜溜的山上》在歌词与旋律上最为接近。
这曲流行于康定雅拉河及折多河一带的《溜溜调》旋律起伏不大,歌词朴实无华,是一首典型的原始民歌。吴文季运用在国立音乐院学到的专业知识,将其改编为工整的四句体乐段。
很明显,经吴文季再创作后,这首作品变得规整流畅,彰显了极强的艺术渲染力。《跑马溜溜的山上》全曲共有四个乐段,每个乐段由四个乐句组成。它的曲调建立在五声音阶羽调式上,是一首典型的中国民族调式作品。骨干音为A、C、D、E、G,全曲围绕羽调式的主音展开。第一乐句是全曲的发展核心,具有鲜明的音乐形象和积极的音乐情绪。这个音调反复变化,贯穿全曲,使动机在变化中进行,层层递进,是为“起”;第二乐句采用了“同头异尾”的创作手法,旋律在中音区流动,情绪明快、热烈,是为“承”;第三乐句旋律从低音区起腔,节奏改变了二拍子的律动,使深切、委婉的旋律更富有动感,音乐情绪进一步得到升华,是为“转”;最后一句旋律落在羽调式的主音上,具有收束性,是为“合”。显而易见,这首乐曲的点睛之笔在第三乐句,即“转”,较之《溜溜调》,它在歌词上把衬词“溜溜的”去掉,显得更加婉转多情,是整首歌曲的华彩乐句之所在。
四句体乐段在民歌创作中最为常见,这是由于它与我国古典诗歌创作的逻辑关系、美学观点异曲同工的缘故。这首作品也是前文提到杨荫浏在《中国音乐史纲》中重点论述的“起、承、转、合”规律的直接运用。
在歌词方面,吴文季把《溜溜调》的第四段替换成上文提到的《婉容词》中的两句,即:
我非负你你无愁,最好人生贵自由。
世间女子任我爱,世间男子任你求。
此乃他极为动情的“断章取义”,却将情感的抒发推至高潮,使之成为全篇夺目的亮点。堪称诗与乐最好的相遇,白话文学与民间歌曲完美的结合。
这里还有一个细节,殊堪注意。据吴文季后来的“政治审查汇报”记述,当时他的女友已“经媒人订婚,其未婚夫正在美国留学”。《跑马溜溜的山上》这首作品中是否间接地吐露他心中所郁积之言?留下的悬念,引人遐想。若不去重温吴文季生平的因情果境,我们很难领会到其中苦心造诣的成分。
吴文季随音乐院复员南京后,把《跑马溜溜的山上》交给他的主课老师伍正谦,伍正谦又转请江定仙配伴奏。江定仙弥留之际在一封回信中忆述:
这首民歌是当时一位学生(吴文季)参加康定地区的活动带回学校来的。他交给了我,我对其音乐进行了精心的编配工作。
当年,在国立音乐院师生联欢会上,伍正谦演唱了这首歌,江定仙用手风琴为其伴奏。随后,江定仙在校编《中国民歌选》(第一集)时把《跑马溜溜的山上》改名为《康定情歌》。(这主要是为统一命名考虑,《中国民歌选》里还有两首以“情歌”冠名的曲目:《西藏情歌》和《在那遥远的地方》改名的《草原情歌》)。一九四七年四月十九日,歌唱家喻宜萱在南京国际俱乐部举办的个人演唱会上演唱了《跑马溜溜的山上》(《康定情歌》),使其在满场烛光中一炮而红。从此,《康定情歌》成为众口皆咏的民歌,并远播世界各地,这是后话了。
五、民间采风及创作手稿
若干年来,人们总习惯于把《康定情歌》和吴文季联系在一起,视为他唯一的作品。殊不知,这只是他众多习作中的一首而已,故许光灿才说“没太当回事”。因为是习作,所以有粗糙的痕迹在,如“人才溜溜的好”重复了两遍,笔者疑为记录有误,第二遍应是原《溜溜调》中第二段的“一枝溜溜的花”(这既避免重复,又与“看上溜溜的她”合辙押韵)。另,一朵溜溜的云,是“罩”在,还是“照”在康定溜溜的城,也值得推敲,等等。当然,这都不足以掩盖这首绝世名曲的耀眼光芒。
吴文季在手稿中提到,他记录和整理了200多首民歌放置于木箱中,曾计划将这些民歌结集出版,但因历史原因而搁笔,未能如愿。吴文季的侄儿吴冲龙也说:“他一生热爱祖国、人民、民族文化,每到一地采集民歌成为他的‘特殊’嗜好。在学生年代,他常四处奔波采集民歌,其中一年就采集了100多首。”
杨荫浏曾在《中国音乐史纲》中阐述了这样一个重要观点:
全部中国音乐史,可以说,是一部民间音乐的发展史。
书中还建议道:“真要彻底了解中国音乐史,必须是在民间音乐大量的发掘之后。”“要使将音乐服务人民的作用,作更进一步扩展,最重要的,是广大收集,深入研究民间音乐。”吴文季深受其教益,长期沉浸在祖国浓厚的民族文化中,如痴如醉,乐不思蜀,一直忘我地收集整理一首又一首美妙的民歌。可以说,在他短暂的一生里,其真正花费的精力及得到的成果就是在采风创作、与音乐同行的过程中。据笔者考证,以下这首《洛阳桥》(与《康定情歌》一同被收录在一九八六年出版的《中国民间歌曲集成·四川省卷》里)就是与《跑马溜溜的山上》同时期采集创作的。
《洛阳桥》共有十二段歌词:
正月里闹年宵,状元要修洛阳桥,桥儿要修万丈高。
二月里百花开,凡间有个夏得海,下海求得宝珠来。
三月里是清明,南京书生转回程,三月十五下桥墩。
四月里四月八,状元又把账来查,不得银钱不修它。
五月里是端阳,大学张山路桥上,缺少金银修洛阳。
六月里三伏天,观音老母下凡间,凡人不知女神仙。
七月里七月半,桥儿修起真好看,两边修起石栏杆。
八月里是中秋,桥儿高挂河当空,八个神仙踩桥头。
九月里菊花开,桥儿要修九条街,杂货担儿上街来。
十月里小阳春,情妹梳头两边分,从小打扮到如今。
冬月里冬月冬,姜师下凡修圆工,千修万修要成功。
腊月里去一年,千修万修才修全,丢个古迹在凡间。
这首作品吸收四川秀山县的民间小调,填上泉州洛阳桥的传说故事,天府的灯调结合闽南的方言,具有浓郁的乡土气息。此曲一经采写后便传唱于北方一带,限于篇幅,另文详述。
吴文季的恋人名叫阮恩博,是他在国立音乐院的同学,后半生一直在南京市第三女子中学(现南京市第三高级中学)任教。吴文季在手稿中明确写道:一口破箱寄存她那里。
多年来,这木箱子是怎样地让他魂牵梦萦呵!但后来吴文季却主动与阮恩博“渐渐断绝通信”,二人均终身未婚,孑然一身。个中原因不得而知,恐怕也只能在这口不起眼的木箱中去寻求了。
手稿里还写到,木箱里有“几件衣服和零碎东西”。吴文季的侄女吴弦晖回忆:“五叔喜爱音乐和艺术,从窗花、纸扎等美术工艺品到民间舞蹈都是他搜集的资料范畴。每到一个新的地方,都醉心于挖掘当地的文化资源,甚至是一片好看的树叶都要采集回来留作纪念。”
尽管怀着对生活如此赤诚的热爱,历史还是跟吴文季开了一个不小的玩笑。一九五三年十月,因遭人陷害,他在北京被总政文工团遣送回泉州,落魄余生。在最后的日子里,他已经全身浮肿,腹部胀得跟大鼓一样,连坐也坐不好了,但还是硬撑着在微弱的烛光下,艰难地创作闽南歌曲《八唱崇武好渔村》。此时,他是否想到了杨荫浏在恶劣的环境下仍坚持著书,是否想到了木箱中杨老师那两本传世之作?临终前夜,他肝脏破裂、大量咯血,却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趴在地上谱写《崇武民兵》,完成了生命的绝唱,留下一个值得世人品读的主题:“他一生坎坷,却始终为光明歌唱!”(吴文季墓志铭)
探究吴文季的知识背景,发掘他的艺术成果,就无法忽视这口木箱子的存在。可以说,吴文季的光荣与梦想几乎封存在了木箱里,这是珍藏他前半生学习经历的“缩微图书馆”,也是滋养他后半生艺术创作的不竭源泉。
当然,这口木箱子若能重见天日,得以印证上文的相关推测,而其中讹误亦将不攻自破。
(作者系泉州华光职业学院图书馆馆长、副教授,研究方向为艺术理论、文化学、图书馆学。本文成稿于2018年,刊发时略有删节。图片除署名外均为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