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瓒(1490-1581年),字宗献,号后溪,福建泉州人,笋溪黄氏七世。明嘉靖二年(1523年)进士,一直在户部工作,不数年从主事做到郎中。虽“精敏毖慎能其职”,但因“不善脂韦(即不懂阿谀或圆滑)”,未能进一步升迁。嘉靖九年,外放江西赣州当知府。两年后,养母病故,他回家丁忧。丁忧起复后,补为琼州知府。嘉靖十七年(1538年),黄瓒任满,离开海南,同时致仕返乡。黄瓒生前著有《后溪诗集》,他的诗歌对于了解明嘉靖年间泉州倭患具有非凡的史料价值。
嘉靖倭患是中国历史上的大事件,泉州是受害最深的城市之一,虽然《泉州府志》《晋江县志》《南安县志》等志书对泉州倭患逐次记录,但并无太多的细节。黄瓒的诗歌,以当时人写当时事,能弥补史书之不足。
□黄治权/文(本版图片除署名外,均为本报资料照片)
嘉靖年间持续13年的倭患
由明朝禁海政策引发的倭患,从洪武起即时有发生,但倭患最猖獗的时间,可以从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四月倭寇登陆舟山、象山,侵扰黄岩、余姚、山阴等地算起,到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三月俞大猷、戚继光在广东南澳全歼倭寇为止,持续十三年。一般讲倭患和抗倭战争也是指这段时间。这十三年又大致可以分成两段。在嘉靖三十五年八月胡宗宪平湖沈庄大捷之前,倭寇主要侵扰浙江、江苏、安徽、山东等地,此后两浙倭患渐平,转而南下侵扰闽广一带。这是嘉靖倭患的大体情况。
倭寇以抢掠为目的。富庶的泉州,自然是他们的主要目标之一。据《泉州府志》记载,倭寇对泉州的攻掠有如下几次:
嘉靖三十六年十一月,倭犯泉州;
三十七年四月,倭犯安平,又犯惠安、鸭山、南安、石笋桥、永宁城等地,惠安知县林咸战死;攻石笋桥二十余日;
三十八年三月,倭犯泉州,至石笋桥燔民居,初五日又至,初七日焚营边屋,十一日攻安平,转而攻郡城南新桥,桥陷死千余人,至车桥焚民居,转攻同安,复至安平,骚扰泉州四个多月;
三十九年正月,倭寇南安英山等处,一支由浔美登岸焚劫,一支由法石登岸焚劫;四月攻崇武据城四十余日,燔军民居;六月由诗山入塔口隘;
四十年正月掠晋江屿头沙塘陈坑石菌等处;四月仍至石笋桥,分巡佥事万民英断桥以拒;
四十一年二月,倭寇永宁卫,大掠数日;三月复来攻城再陷;与各地土匪结合,掳人发墓中尸勒索等,劫掠无宁日;
四十三年正月,倭入郡境涧埕湖美等处,又攻安平三日。
从这些记录可以看出:倭寇为了进入泉州,把石笋桥作为进攻的重点。其中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三月那一次,倭寇竟然通过石笋桥,抢掠桥东的溪后、黄甲街一带。聚居此地的笋溪黄氏,损失极其惨重。黄瓒是这次抢掠的受害者。他的宅第“江楼”也被倭寇焚毁,被迫迁入城内甘棠巷。
李廷机读书的江楼遭焚毁
江楼是黄瓒在笋江溪后故里营建的一座高楼。他有《江楼初构》记其事:“海上风帆归去来,江头楼阁倚云开。乞身只为愁多病,违世分明愧不才。老向烟霞结洛社,闲寻花鸟上吟台。欲将清兴随流水,好进西山河朔杯。”由诗可知,此楼在黄瓒从琼州知府任上致仕归来之后即嘉靖十八年(1539年)营建。“江头楼阁倚云开”,说明江楼位置和得名原因,也形容楼阁之高。在笋江之畔,这样一座高楼,自然是绝佳的观景胜处,本身也是一道风景。
江楼之美,后人已经无从得见,幸好还可以从诗歌中领略。著名诗人王慎中是黄瓒挚友,他的《遵岩集》有《过黄后溪江楼十首》,从多个角度描绘江楼之美:
巍基孤起凌苍巘,巧构相扶瞰绿波。列牅洞开掀玉宇,踈帘高卷近银河。
绮疏窈窕栖云气,珠缀玲珑荡水纹。四序风光随户纳,千家烟火隔墙分。
危栏面面牖双双,闲坐闲行总对江。欸乃一声何处发,微风吹过到南窗。
白浪如山潮拥来,长江东去海门开。天连极浦鸟飞尽,日落空林船正回。
环撑绣拱欺霞绚,四出琱檐碍鸟飞。日月升沉前后闼,阴阳向背北南扉。
鶗鴂声藏斑竹岸,揭车香满白沙洲。美人独倚江楼暮,浑似潇湘木叶秋。
曲槛回廊备四时,晓烟夕月尽相宜。群山端为开图障,江水直堪变酒池。
水面层楼如涌出,波心复磴若乘空。玉醆倾残人在镜,瑶琴鼓罢曲随风。
陌上纷纷来往多,楼中隠隠动笙歌。行人回首陌头望,天上人间奈若何。
崇山遥枕带清流,显敞兹方信寡仇。昔日仲宣徒作赋,竟非吾土岂销忧。
江楼也是黄瓒的读书楼。明代泉州籍宰相李廷机与黄瓒幼子黄思新,他们年幼时一道在江楼读过书,后在隆庆四年(1570年)同年中举。李廷机在《笋溪黄氏祠堂记》中说:“予居笋江之西,相隔一水耳。幼学时受先生青盼,获从心溪君(思新的号)读书于先生之江楼,朝夕侍侧,教养备至,铭于心不忘。”
但是这一切繁华,在嘉靖三十八年三月戛然而止。江楼,在倭寇的烈焰中灰飞烟灭。黄瓒极为痛心。他在《笋江被倭焚扰,江楼荡然无存,时移居郡西甘棠里,因作忆江楼志感》诗中写道:“忆昔江楼风景多,伤心赤烧恨如何。当年佳丽拟黄鹤,今日煨残空碧萝。愁见凫鸥迷旧渚,忍看燕雀失归窠。衰迟犹叹逢多难,何事梦惊未息戈。”《泉州府志》记载这次倭寇侵掠,只有简单的“燔民居”三个字,如果没有黄瓒的诗歌,我们永远也不知道曾有怎样的美丽被倭寇毁灭。
庄一俊也落到住破庙的窘境
黄瓒不囿于一己的不幸,他用更多的诗篇,来反映广大城乡的苦难。比如《登石山楼》一诗,写随处可见的惨相:“江村处处盗如林,鼙鼓江城戍色深。抱膝翻思梁甫啸,登楼何若仲宣襟。哀哀野哭千家雨,惨惨浮云万里阴。何处鸡声催起舞,可怜白发已萧森。”
登楼所见,是一片劫后的破败荒芜。注意诗中写的是“盗”,不是“寇”,这样用词是有道理的。从嘉靖四十年起,泉州倭患出现了新的特点,即本地土匪蜂起,并与倭寇结合。《泉州府志》卷七十三《纪兵》嘉靖四十一年条下注:“先是倭寇入泉,皆漳人为之向导,后悉本州人借倭名纠党肆掠”。《螺阳文献》也记载了一个故事:倭寇包围惠安,有一个头目叫郭四总,在城下自报家门,大叫道我是惠安筑城时的石匠头,老板当时对我还不错,这次就饶过你们吧。可见“江村处处盗如林”,不是文学的夸张,而是当时倭匪勾结的真实写照。
由于本地土匪的加入,倭寇的劫掠手法也“翻新”。其中一种十分下作的行为,是“发墓中尸勒索”,即掘墓劫尸进行勒索。有的受害人强硬应对。最有名的是庄用宾庄用晦兄弟。倭寇挖掘了庄父坟墓,庄家兄弟组织起一支一百多人的武装,武力夺回尸骸,但是庄用晦不幸在战斗中牺牲。更多的是被勒索成功,比如官员庄一俊,倭寇掘出他母亲的棺木,庄一俊只好倾其所有,用黄金把灵柩赎回,放置到城下,寇平后再重新安葬。
庄一俊字君斐,号八石山人,又号石山,进士出身,官至浙江参议,好酒善书,泉州风动石上的“碧玉毬”三字就是他的手笔。他也是黄瓒的好朋友,黄瓒有《和莊石山寒食二首》即道其事:“紫陌红尘车马纷,暖风啼鸟隔林闻。花飞急雨春将暮,柳拂轻烟晓未分。野哭千家空烬土,荒邱寒食半为云。嗟君无处登先陇,同此悲凄泣我群。孝子思亲感蓼莪,瞻云长在紫山萝。纸灰化蝶飘风断,泪血啼鹃洒雨多。节值清明花觧笑,春深芳树鸟能歌。只缘寇难残邱垄,痛结中肠涕若何。”诗中“嗟君无处登先陇”“只缘寇难残邱垄”,说的就是庄母坟墓被劫,使一俊无处祭扫;“同此悲凄泣我群”,表示了真切的同情。
倭寇不仅毁坏了庄母的坟墓,也破坏了庄家的房舍田园。黄凤翔为庄一俊儿子庄望槐撰写《封翰林院编修小石庄公墓志铭》,说到倭寇给庄一俊一家带来的困境:“泉中方苦寇乱,藩参公(指庄一俊)居第丙舍俱毁,诸田园所恃给饘粥者鞠为蒿莱弗治”,不得不“敕舍中儿展转为治生计,又辄与时左”,以致“卒业萧寺,寺屋圮漏长苦雨”。一个士大夫之家,竟然到了无以为生、无家可归、居住破庙的地步。一般老百姓的苦难,就更加难以描述了,真的是“万树破巢无鸟度,千村流血几时休”(黄瓒《倭寇断桥有感》)。
县令卢怀莘有功却被调离
倭寇如此猖獗,当然与明朝官军的腐败无能有关。嘉靖三十四年六月七日,区区六七十个倭寇从浙江上虞县登陆,居然横扫浙、皖、苏,横行数千里,肆虐八十多天,杀死官兵四千余人,还“衣红乘马张黄盖”攻打南京城,之后才在连续的战斗中逐渐消耗而尽。在泉州倭患中,官军的表现也曾很狼狈。为了证明这一点,我们抄录康熙《南安县志》卷二十的一段妙文:“武荣未城之先,邑素无兵,诸寇冲突,其不能拒之也固宜。独怪堂堂郡城,石笋桥去郡仅里许耳,岂有恣其焚掠而城门紧闭,无敢出一兵者!若以为倭锋莫可犯(乎),何以张指挥遂能平之,竟至今绝迹,不敢复窥且百余年于此乎。其他诸寇徒江广猖獗突至者,姑无论□如褚铎吕尚四等,皆土寇耳。彼致仕之佥事与致仕之教官,一则能□贼营,负骸以归,一则□□□□而取间道去。仅率士民协守,亦得籍以保全,□可笑者。”
虽然这段文字有衍文有缺字,但意思很清楚:倭寇曾在嘉靖三十七年四月、三十八年三月和四十年四月三度攻打石笋桥,第一次攻打二十余日未下,第三次因官军拆桥拒守也未能过桥,只有第二次得逞。为什么倭寇这次竟能得逞?从文字上我们知道,原来是官军畏敌,主动放弃石笋桥。石笋桥的东面是临漳门,在石笋桥和临漳门之间,分布着溪后、黄甲街、山川坛、沙尾下等村落,从宋代起就是富庶之区。官军放弃石笋桥,关闭临漳门,城外不留一兵一卒与战,听任倭寇对这一带恣意蹂躏。这样做是不是有什么理由?没有,纯粹就是畏敌!
这支倭寇,在焚掠石笋桥之后,转攻安平不得入,三月十一日转攻泉州南新桥。这时悲剧发生了。负责防御的官员为了阻挡倭寇,不顾正从此桥撤退进城的乡勇和乡民,下令设置障碍把桥堵死,致使军民争相过桥,相互踩踏,挤垮桥梁,落水而死千余人。黄瓒写了一首《倭寇断桥有感》表达哀悼:“忆昔仲宣赋四愁,不禁风雨飒惊秋。侧身天地伤多事,揽涕江湖抱隐忧。万树破巢无鸟度,千村流血几时休。可怜猛士奔江没,翻遣将军断桥头。”这位“断桥头”的将军是谁?《泉州府志》记载是分巡佥事万民英。但《泉州府志》同时记载万民英是嘉靖四十一年才任此职,如何能指挥嘉靖三十八年的防御?所以究竟是谁的责任,还需要考证。
在倭寇的凶焰面前,明军败退,官员束手。黄瓒对此极为愤慨。他写了《伤乱偶题四首》,其中三首写道:“江山摇落秋初冷,城阙萧疏夜转漫。北极星辰遥入望,南州云物半凋残。草莱有客空悲愤,禄食何人欲济艰。老我此身兵革外,雨晴独眺水邉山。”
“艰难避地烟尘际,萧瑟悲秋云树间。白发那堪时丧乱,青云惟羡鸟飞闲。愁看落日中原惨,吟倚西风一剑寒。闻道莆兵又格闘,谁将谈笑便登坛。”
“风尘澒洞悲秋至,落日孤城倚剑看。云净星河临棨戟,月高鼙鼓动关山。空闻虎旅提兵急,未见蛮酋投首还。独抱杞忧惊节换,请缨无计欲摧颜。”
读到这些诗句,仿佛看到那个畏惧退缩、推诿卸责而又虚张声势的明朝官场。
然而,不是所有官员都腐败无能,都贪生怕死,也有一些官员有担当有能力,像晋江县令卢怀莘就是一位。卢怀莘,名仲佃,字汝田,怀莘是他的号,浙江东阳人,嘉靖三十五年进士,旋即出任晋江县令。他预见倭寇即将入侵,提前进行防御,新筑安平城,修缮深沪、乌浔二巡司,他还反对上司以军备为名对百姓加税。但这样一位难得的官员,却在泉州抗倭最吃紧的嘉靖三十八年十一月被平调到福安。虽然泉州“陈牒挽留者数千人”,却还是改变不了他的离去。为什么非要调离他不可?史书里没有说明,但黄瓒组诗《送卢怀莘被谗八歌》揭露了原因:为人所谗害。这组诗有八首,篇幅太长,这里只说主要意思。黄瓒称赞他以新科进士而能有如此政绩(“崆峒倚剑试新硎”),惋惜他的离开(“时危谁复问疮痍”),表达百姓对他的挽留(“邑蓍生祠留蔽芾,卧攀寇辙动江关”),鼓励他经受挫折(“不有雪霜经屈折,安能受变成才良”),还对官场倾轧者严厉谴责(“彼谗人者太无良”)。得力的官员不能晋升,反而被调离,这就是腐朽的明朝官场的“逆淘汰”。
抗倭诗歌饱含历史信息
江楼被毁那年,黄瓒已经七十岁了。时局如此不堪,他多次发出“何处鸡声催起舞,可怜白发已萧森”“独抱杞忧惊节换,请缨无计欲摧颜”“明月绕栏秋色净,酬歌谈剑夜光寒”的感慨。这固然是老人的“烈士暮年,壮心未已”,更是表现他的无奈。因此他对俞大猷、戚继光、傅应嘉等抗倭将领寄予极大的期望,写了不少热情的诗歌如《题山海奇勋》《送傅参戎靖寇》《赠俞虛江》等。这些诗,反映的也是当时泉州人民的心声。
黄瓒的抗倭诗歌,是嘉靖泉州倭患中难得一见的文学书写,足可作诗史互证之用。特别是黄瓒既是受害者,也是观察者,还是批判者,能够以多重的视角,由点及面,由表及里,更全面深刻地反映这场历史灾难,其中所包含的大量历史信息,显然十分宝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