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
六胜塔始建于北宋政和初,元惠宗至元年间重建。因塔上有5处题刻“凌恢甫”大名,今人多以为乃其独资建造。释读元名僧释大圭《石湖六胜塔缘》全文,说明建造六胜塔所需资金巨大,这座堪与泉州东西塔相比拟的佛塔,是在僧徒、十方檀信、各阶层民众以及从事泉州—扬州两地贸易商人的共同支持下,才得以在短短两年四个月内建成的。而“凌恢甫”之所以出现于题刻,缘于他是当地富豪,施助最多,出力最多,以让后人铭记其功德。
□本版文字:陈丽华(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馆研究馆员)
图片:吴拏云(除署名外)
金钗山上楼阁式塔建筑
2021年7月25日,“泉州:宋元中国的世界海洋商贸中心”申报世界文化遗产获得成功,元代六胜塔作为泉州港口航标塔被列入22个遗产点。
六胜塔位于福建省石狮市蚶江镇石湖村东北的金钗山上,为仿木结构的楼阁式塔建筑,八角五层空心,通高36.06米,塔身结构由外壁、回廊及塔心三部分组成,每层设四门、四龛,门、龛的位置逐层转换,上下交错,墙体重量分布均匀,建筑结构更为牢固。龛外两旁浮雕金刚、天神等佛教人物,技法精湛,形态逼真。每层阑额、雀替、槏柱、券门、方龛布置甚至柱脚线脚,均与泉州开元寺东西二塔相似。根据塔上题刻,今人普遍认为六胜塔为凌恢甫独资建造,其实不然,元僧释大圭《石湖六胜塔缘》提供了六胜塔重建过程中的历史信息。
题刻与史志记载
六胜塔全塔以灰白色花岗石砌筑,只有底层南面檐下的华带牌用青石制作,当中书写“万寿塔”,上款“檀越锦江凌恢甫立”,下款“至元丙子腊月日建”,牌匾式样与泉州东西塔的相似。塔内第二层月梁底面刻“檀越凌恢甫鼎建”“岁次丁丑十月题”;第三层月梁底面刻“檀越凌恢甫鼎建”“岁次戊寅十月题”;第四层月梁底面刻“檀越凌恢甫鼎建”“岁次己卯正月题”;第五层月梁底面刻“檀越凌恢甫鼎建”“岁次己卯三月题”。这些题刻表明六胜塔重建于后至元二年(1336年)十二月,竣工于后至元五年(1339年)三月,前后两年又四个月。由于塔上题刻只有锦江(今蚶江别称)人凌恢甫,后人便认为元代六胜塔乃凌恢甫一人独资重建,并衍生出许多关于凌恢甫的传奇故事。那么,建造这么一座如此雄伟的佛塔,果真凭凌恢甫一己之力?
地方史志均未见有凌恢甫的任何记载,即使是六胜塔也是附见于“山川”中。明《八闽通志》卷七《地理·泉州·山川·晋江》“金钗山”条云:“金钗山在永宁里二十二都。两峰延袤数百丈,若钗股然。其凹处有塔,号‘六胜’。旁有魁星堂,宋梁克家读书之处也。上有石狮岩。”
明《闽书》卷七《方域志》“金钗山”条载:“金钗山,地名石湖,又曰日湖,日所出处也。旧浯屿水寨,今移于此。东西两山,延袤若两钗股。其凹处有石塔,号六胜。宋政和初,僧祖慧、宗什等,以其地类明州育王山,募缘为石塔,其壮丽不减城中开元寺塔也。宋梁文靖尝读书塔下。有堂名魁星,久废。皇朝万历中,寨帅臧京搆新之。”
元释大圭《募缘修塔疏》:“山势抱金钗,耸一柱擎天之雄观;地灵侔玉几,睹六龙回日之高标。”
《八闽通志》只提到金钗山凹处有塔,名“六胜”,未明建造时间和建造者。《闽书》虽记载了最初六胜塔的始建时间和建造者,但仍语焉不详。众所周知,泉州开元寺东西塔易砖为石,始于南宋,东塔(镇国塔)建于嘉熙二年至淳祐十年(1238—1250年),西塔(仁寿塔)建于绍定元年至嘉熙元年(1228—1237年)。而六胜塔最早始建于北宋政和初年,时东西塔尚属砖塔,本无法相比。故,何乔远所谓“其壮丽不减城中开元寺塔”,所指应是后至元五年(1339)重建之后的六胜塔,非北宋祖慧、宗什募缘建造的石塔。元代六胜塔开光之时,开元寺高僧释大圭以“雄观”“高标”形容其壮丽耸拔,的确,此时这般的六胜塔才堪与东西塔相比拟。
乾隆《泉州府志》卷六《山川一》“金钗山”载:“金钗山在二十二都,距郡城东南三十里。以地名石湖,又名石湖山。旧志谓金钗山,下有石湖山,误。”《隆庆府志》:“两峰延袤数百丈,若钗股然,上有六胜塔。”《泉南杂志》:“宋政和初,僧祖慧、宗什等以其地类明州育王山,募缘为石塔。壮丽几拟开元镇国、仁寿二塔。”《闽书·元释大圭募缘修塔疏》有云:“山势抱金钗,耸一柱擎天之雄观;地灵侔玉几,睹六龙回日之高标。旁有魁星堂,宋梁克家读书处,久废。”
道光《晋江县志》卷四《山川志》“金钗山”的记载与《泉州府志》同,显然引自《八闽通志》和《闽书》。令人费解的是,关于北宋六胜塔的建造信息明明源于《闽书》,此二志书却改为明陈懋仁所著《泉南杂志》,而遍查《泉南杂志》并无此内容,故此系府志、县志所误,应予纠正。
《西山杂志》亦有相关记载
距离元代重建六胜塔500余年之后,晋江东石人蔡永蒹(字秋葭,1767—1836年)于嘉庆年间撰写的《西山杂志》首次提到凌恢甫,其“石湖”条云:
“石湖,以日湖塔而得名。日湖塔又名六胜塔,在金钗山之上方……日湖塔,宋徽宗政和三年,由檀越薛公素、僧祖慧、宗什募资兴造。宋景炎二年,被元兵拆毁大半。元世祖至元二十二年重修。顺帝至元二年,锦江凌恢甫鸠资修造。”
从“顺帝至元二年,锦江凌恢甫鸠资修造”句,可知作者到访过六胜塔,并看到了底层华带牌上的“檀越锦江凌恢甫立”“至元二年丙子腊月日建”题刻。不过,自从20世纪《西山杂志》被发现以来,学术界就一直有不同的看法,推崇者少质疑者多。以“日湖塔”记载内容来看,所谓“政和三年”“檀越薛公素”“元兵拆毁大半”“世祖至元二十二年重修”,恐有道听途说之嫌而令人疑惑。
(1)关于建塔所需时间。北宋僧祖慧、宗什能否一年建成一座石塔?殊不知,南宋时,泉州开元寺东西塔,每一座塔的建造时间都在10年以上。因此,难免让人觉得此处记载过于随意,而《闽书》所云“宋政和初”(政和元年至三年,1111—1113年)更为严谨。
(2)关于檀越薛公素。历史上或许确有薛公素(或薛素)其人,然《闽书》《泉州府志》等皆未载,蔡永蒹编写《西山杂志》时,与北宋相隔已逾700年,其可信度不足。
(3)关于元兵拆毁六胜塔。据史载,景炎二年(1277年)七月,张世杰率宋军及陈吊眼、许夫人诸洞畲军围困泉州近三个月,蒲寿庚遣孙胜夫至杭州搬兵。十一月,元将唆都率军到达之前,张世杰已率军退去,围已解。此时,元兵为什么还要拆毁六胜塔?又为什么与之相呼应的关锁塔(又称万寿塔、姑嫂塔)却能幸免?何况,此塔对于引导商船进出航道有着重要作用,作为海商巨头且当时为元廷管理泉州的蒲寿庚及其海商集团愿意自毁它吗?由此,笔者以为,六胜塔并非元兵所毁,而是在经历了近二百年之后,因地处海边,风化严重,自然倾圮大半(还应考虑北宋时建造的石塔构造及稳固性等因素)。据研究,蔡永蒹本人有强烈的大汉民族意识,对于异族统治极其不满,《西山杂志》多处体现反清思想,是犯禁之书。于是乎,作者把六胜塔倾颓大半之事强加在元兵身上,也在情理之中。
(4)关于世祖至元二十二年的重修。鉴于泉州港对于元朝的海外贸易和军事战略意义的重要性,元初重修六胜塔不无可能,但缺少文献和文物佐证。
综上4点疑问,《西山杂志》关于六胜塔的记载,在没有旁证的情况下,不宜正式引用。但蔡永蒹本人应到过六胜塔,看到了上面的题刻,因此写下了“凌恢甫鸠资修造”。鸠资,亦作鸠赀,释为“聚集资财”。新近阅读日藏释大圭《梦观集》崇祯九年刻本,见识了何乔远引用的《募缘修塔疏》原文,证明了重建六胜塔的资金乃募缘而来,非凌恢甫独资重建。
《石湖六胜塔缘》
提供重要信息
《闽书》提到的《募缘修塔疏》,原题为《石湖六胜塔缘》,其全文为:
“山势抱金钗,耸一柱擎天之雄观;地灵侔玉几,睹六龙回日之高标。忽惊鳌戴之弗严,讵忍燕安而坐视。求扬州十万贯之助,赓昌黎三百尺之吟。易危而安,揭石岂无力士;惟新于旧,聚沙敢效儿童。庶为台而子来,虽覆篑而吾进。白石蟠空压坤轴,黄昏倒影落江波。粲然设利明毫,忧者以乐,病者以愈;俨若如来全体,仰之弥高,钻之弥坚。开六胜之洪基,祝万年于元后。”
《石湖六胜塔缘》是释大圭《梦观集》卷十四《疏》中的一篇疏文,应为六胜塔开光而作。通篇142字,引用“六龙回日”“鳌戴山抃”“庶民子来”“虽覆一篑”“忧者以乐,病者以愈”“仰之弥高,钻之弥坚”“聚沙成塔”等古代神话、历史故事和佛教典故,律诗和散文相结合,不仅艺术地再现了六胜塔高耸入云、不可凌越的磅礴气势,而且给我们提供了重建六胜塔的几点信息:
(1)“忽惊鳌戴之弗严,讵忍燕安而坐视。”某年(疑后至元元年或二年)某日金钗山上的佛塔忽然倾塌,兹事体大,作为佛门弟子岂能坐视不顾?于是,重建佛塔很快成为包括佛教各寺院、僧侣、信众、商人及其他各阶层民众的共识。一时间,庶民子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最终“聚沙成佛塔”,在原址上建成一座坚固且壮观的佛塔。
(2)“求扬州十万贯之助,赓昌黎三百尺之吟。”众所皆知,夸张是诗歌中经常运用的一种修辞手法,作者藉“十万贯”“三百尺”,在客观现实的基础上,夸大了募缘建塔的程度,抒发了六胜塔的意象美。
此句一方面说明元代泉州与扬州两地有密切的商贸往来。扬州处于长江、淮河、运河等水上交通网络的交汇之地,江淮地区的商业经济中心。元人称扬州“当水陆要冲,舟车不绝”“买卖辐辏,巨商大贾之家,不可胜数”。宋末元初仙游人林蒙亨《螺江风物赋》中称,泉州海商“千艘挂楫,顺风扬帆,不数日而达于江、浙、淮、湖都会之冲”。由于两地人员多经由海路,他们对于重建六胜塔怀有虔诚和迫切之心,而纷纷慷慨解囊。
另一方面说明建造六胜塔所需资金巨大,据“元代的金价,对中统钞是每两十五贯,对至元钞是每两二十贯”计算,这十万贯如果是中统钞,即相当于黄金6667两;如果是至元钞,即相当于黄金5000两。虽然“十万贯”是虚数,但是从扬州募集的资金数额一定不小,以此可见以个别海商独资建造一座塔几乎不可能实现。
(3)六胜塔象征着佛光普照,“忧者以乐,病者以愈;俨若如来全体,仰之弥高,钻之弥坚。”信徒认为可从中获取信仰的力量,得到佛祖如来的护佑。“开六胜之洪基,祝万年于元后”,“六胜”所指为佛教中的“六胜缘”(人胜、解脱胜、修习胜、福田胜、依止胜、转业胜),而非形容山势与塔形的高耸。六胜塔倒塌和重建之际,正是元朝政局从相对稳定走向动荡不安的关键时期,因此,建造六胜塔不仅在于弘扬佛法,也是祈愿天子万年、国泰民安的一种象征,六胜塔底层南面檐下华带牌匾上书写“万寿塔”三个大字,其意即在于此。
既然重建六胜塔的资金来自各方捐献,为什么六胜塔的华带牌和二、三、四层月梁底面却独独刻着“凌恢甫”的大名?或许只有一种解释,凌恢甫的确是锦江当地的大富豪,在重建过程中,施助最多、出力最多,是最大的檀越主,故在塔上刻下他的大名,以铭记他的功德。
现存六胜塔中,未见任何有关“六胜”的铭刻。从文献看,元代释大圭《石湖六胜塔缘》是最早提到“六胜塔”的,可补史志之漏。
重建汇聚多方力量
六胜塔高耸于泉州湾金钗山上,正对大坠岛与小坠岛之间的“岱屿门”,这是船舶从泉州湾通往外海的必经之路。南宋吴自牧《梦粱录》载:“若有出洋,即从泉州港口至岱屿门,便可放洋过海,泛往外国也。”由于建筑在海岸边的高地上,出入泉州湾的船只均可在海面上清晰地看到,这座佛塔客观上便具有导航引渡的作用,而成为行船人的航标塔。
继《闽书》引用释大圭《石湖六胜塔缘》中的那句“山势抱金钗,耸一柱擎天之雄观;地灵侔玉几,睹六龙回日之高标”之后,后代史志概多沿用。但是,因国内释大圭《梦观集》全帙本早已佚失,其全文难得一见,加之六胜塔上明晰的题刻,难免令今人坚信六胜塔系凌恢甫一人独资建造,并演绎出一系列传奇的动人故事。
元代六胜塔的重建,汇聚了包括寺院、僧侣、十方檀信、商人及民众的施助,它不仅体现了元代泉州佛教文化的兴盛和泉州人普遍的崇佛思想,而且反映出泉州对外、对内海上贸易的繁荣,以及泉州人建筑技术和石雕艺术的高超精湛。作为世界文化遗产点之一,六胜塔是谱写宋元时代泉州作为世界海洋商贸中心这部鸿篇巨制中的重要篇章,因此,尊重史实,讲好六胜塔的价值,十分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