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都离不开灶台,我的少年时代。
当年发派到山村落户,几个同学组成知青伙食点。每天,我们坐在锅台下的木墩上,烧水、蒸饭,炒无油的青菜……
灶膛内塞上几把草,点燃,加上少量细枝而后干柴,火苗轻巧地战栗一下,便不知深浅地高扬起来,腰身袅娜扭捏,舞姿妙曼低回,终于坦坦荡荡地燃烧起来,犹如一场大合唱,劈劈啪啪,热力四射。
守着炉火,等待饭菜飘香,我喜欢这样的时刻。
春寒料峭,我们在灶前烘干衣裤;夏季雷鸣,大雨突临,暴烈的洪水阻断了归家的道路,好在我们已经及时越过村边的小溪,围坐在了炉灶旁;秋风刺骨,我们围着炉子取暖;冬天,寒风在门外呼啸,我们在灶台下准备年夜饭。
土屋炉灶,给我们一份安定、几多暖意。常常有这样的时刻——扛着犁耙或挑着担子,拖着劳累了一天的身子,我们收了工,暮色中见到隐隐屋角的冉冉炊烟,精神一振,快到家了!
乡下的日子,灶台与炉火就是家的象征。
湿润含油的松木被烤出嗞嗞声,间或几粒火星伴随着爆裂声蹦出灶膛,火光在年轻却营养不良的脸上变幻莫测地闪动,思绪跳跃驰骋。在想家,在揣测爱情?也许憧憬遥远的未来,或者只是担忧当下的生计……
困窘的日子,灶前,正是可以放牧一方心灵,寄存一点私情的所在。
有个伙伴总是一边添柴,一边看书。那些卷了角的英文教科书,书页间都染上了重重的柴草烟味。我那时喜欢吟咏一些古色古香的文字。某夜炉火旁,捧着残缺的《聊斋》,这样的句子让我一惊——“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栏自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经久不磨的感伤忽然袭来……
离开乡村四十年,多少人生行旅,繁华热闹转瞬即逝,唯独老灶,总在心中温存缠绵……几年前,又去寻找那座熄灭已久的炉灶。扭开生锈的铁锁,踏进失修的老屋。它趴在空荡荡的屋角,岁月侵蚀,老态毕露。面上的石灰早已剥落,黄泥裸露,仿佛用手一推,便会整块整块迸裂坍塌。一些不知名植物的藤蔓,正悄悄地将它缠绕……
轻轻拂去灶台上的浮尘,我蹲下来,正对着灶门,我与少年时的我蹲在一起。多年前火燎烟熏的味道冲破了陈年的霉味,炉火并不曾熄灭?
忽明忽暗飘忽不定的火焰,又在老灶周围,不是耀眼电灯照射下的光亮,不是电灯熄灭后纯粹的黑暗,它在跳跃不定中有着多重的光明,多重的幻影和多重的变色,构造出黑白交映层次不明的神秘世界。少年时代的我,曾在这起伏跌宕的光影中惶恐迷茫,也曾在这小小的暖色旁自足而快乐,青春不觉中稍纵即逝。
重逢老灶,我很想在灶膛里再点上一把火。并不是要模仿安徒生说过的故事,无助的孩子从火苗里找到美丽的幻想,只是想重复久违了的习惯性动作。
终于没有这样做。
想起一句西方格言:火苗总是背对着人的。
是的,火苗总是背对着人的,它不会停止跳跃,它要随风向上升腾。那么,就让复燃的记忆,也淡淡地随风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