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酷暑难挨。让人汗流浃背的天气里,连胃口也受到影响。端起饭碗,我不由得想起那些年祖母做的酒麸。
一进入夏季,祖母就会变戏法似的倒腾来半袋上好的大麦,悄悄塞进厨房案板下的老瓮里,我知道,那是她预备做酒麸的食材。就这样便迫不及待地盼着知了叫得更欢、太阳晒得更红,最热的日子早点到来……
终于,祖母在院子里淘澄起那些宝贝一样的麦粒,戴着老花镜的她细心地一颗颗挑拣着,直到灶台上的黑锅里一次次泛涌起浪花,她才不紧不慢地端着小簸箕,缓缓地沿着锅边把那些脱了皮的大麦倒进沸水中。伴随着“咕咚咕咚”的声音,小小的厅房里溢起浓浓的麦香味。
大约是上了岁数的缘故吧,祖母总喜欢把麦子煮得熟透些,夹一筷头,入口即烂。捞出的麦粒被摊在一个个大盘子里,腾腾热气渐渐消散后,祖母将这些晾凉了的大麦全部收进白瓷盆。紧接着,她从罐子里取出一疙瘩酒曲,研碎后均匀地撒入盆中,一遍遍用筷子上下翻动、搅拌,她似乎一点也不累,腕上的银镯不时碰在盆沿,磕出一串清脆悦耳的“叮当叮当”的乐曲……
忙活半晌后,祖母用一块洁白的蒸布蒙在盆子上,严严实实地包裹好,小心翼翼地堆放在案角。之后的一两天,我的念想、我的心思,全都被厨房的那点吃食吸引过去,每次开饭时都忘不了上前看看,凑近闻闻。
一缕缕馥郁醉人的味道穿过院落,带着酒的醇香,携着花的清芬,飘荡在巷子里,邻居家的谢奶奶拄着拐杖来了,一边“呼哧呼哧”抓着扶手,一边气喘吁吁地吆喝:“他婶子,我可闻见了,得是把酒麸捂好啦?”
祖母乐呵呵地搀过老姊妹,亲热地嗔怪道:“平日里拽都拽不来,一有好吃的,鼻子怎么就那么灵了!”开怀大笑中,祖母已用小锅铲盛出大半碗酒麸,桌子上那个印着“和合二仙”图案的彩瓷茶壶里,盛满一大早就烧好的凉白开。祖母左手端着碗,右手麻利地兑入小半杯水,加上两勺白砂糖,轻轻搅匀后,她捧给盘腿坐在床沿的谢奶奶,老人家呷一口,满脸褶皱堆成了一朵花,咂巴着连连感慨:“美得很!”
在村子里疯玩一上午的堂妹满头大汗地冲进房间,叫嚷着:“好渴、好渴!”茶几上,摆着一碗祖母刚刚盛好的酒麸,堂妹一把抢过去,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眨眼间就仰起脖子将汤水一饮而尽,意犹未尽地舔着嘴唇说:“奶奶做的酒麸真甜!”
我则一个人静静地蜷在祖父的藤椅上,怀里抱着一本心仪的小说,桌子上搁一碗甘美可口的酒麸,任由外面天气火辣辣的炎热,我却凉意在怀,坐享一份清幽。看一阵子书,来两口酒麸,香甜自内心缓缓滋生,唇齿间久久萦绕着一份满足与惬意,饥渴顿消,好不欢欣!
如今,90岁的祖母做不动酒麸了,那一口伴随我往日岁月的美食甜了一段光阴,也白了我祖母的头,当下,只能回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