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道、塔台、候机室迅速后移。飞机是伟大的发明,满足了人类“朝游北海暮苍梧”的理想。起飞的瞬间,城市在缩小和远离,硕大的航空器是一个思想孵化器,各种思维不断更新与充盈,时而追逐,时而怀念。
我安坐在飞机上,它像一只扶摇直上的青鸟,锐利地插入天空。飘浮的云彩是天空的泥巴,飞机穿云破雾地驰骋,像极了爷爷赶牛犁地的场景,翻涌而来的薄雾似被犁耙赶向田岸的水浪。地表上的路越来越纤细,却有一条是爷爷曾经走过的,如今沙砾般渺小,如同我皮肤里那根不起眼的血管。
爷爷是个农民。他一生以锄头为桨,和奶奶一起把生活之舟荡过岁月的苦海,保一家大小抵达生活的彼岸。及我懂事,家境渐好,爷爷已不再扶犁破荒,但他依然热爱脚下的土地。每逢农忙,爷爷会帮忙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他把父亲翻耕出来的稻梗逐一踩入泥土里。这是一个费工时且磨性子的活,多数农人舍不得把时间花在这上面,轻描淡写地略过。爷爷总是微微一笑,一板一眼地完成。数月后,我家的秧田比邻里的要“干净”许多,没有那么多杂草,新苗长得也快。倘若稻梗没有被踩到泥土里去,很快便抽新芽成杂草。入泥后的稻梗,腐烂成天然肥料,滋养小苗成长。世间万物,像稻梗,或许只需要一个转身,便可化废为宝。这样铿锵有力的道理,是从爷爷悄然无声的微笑中流淌出来的。爷爷是农民,对土地是敬畏的,对庄稼是有感情的,对生活是有洞察的,碧水青山黄土地孕育了他朴素的农人哲学,只是他自己从来不知道罢了。
飞机一路向北,稚子在怀中安睡。舷窗外另外一架飞机相向而来,相背而去。相逢的喜悦很快被离散的忧伤带走。这一生最大的遗憾是奶奶未见我成人,爷爷未见我成家。老人家临终前嘱咐姑姑给我和妹妹各备一枚婚戒,如今斯人已逝,唯爱成绕指温柔。
爷爷疼爱我们,对邻里友善。那年新来的邻家孩子发高烧,男主人外出讨生活,女主人独自背着孩子下山求医。月色洒在坟茔的石碑上,草木丛生的山野小径,阒寂而阴冷。对于初来乍到的妇人而言,走这样的夜路,是不安的,是惶恐的。爷爷打着手电筒,把她们母子带出崎岖的山路,告别漆黑的夜。因为山上生活不便,没多久她们便举家搬迁,但每年一定回来看望爷爷。就这样和我们家成了世交。小路的那束光已经消失多年,但是老人的身影却在记忆里日渐清晰。爷爷离去的那天,曾经的邻居回来了,给孩子描述了黑夜里的那道光。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这件事的。
我们此行是往浙江的南普陀观音道场。依闽南人的习惯,带小童拜观音,祈愿儿孙平步青云。望着酣睡小娃,更祈愿他学祖宗留心积德。飞机不断攀升,大山矗立如笔,江海似墨,大地是摊开的巨纸。人世的开始与结局,邂逅与离散,疼痛与温暖都写在了厚重的土地上。有机会一生至少要搭一趟飞机,在天上阅读人世间,巨大的变得渺小,亲近的已然疏远,熟悉的渐渐陌生,离散的,正以另外一种方式相逢,就像山脉成线条,河流成了纹路,它们依然守护着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