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去世那一年,我还在外当兵,手捧着家书,惊悉噩耗,顿时眼眶蓄满泪水。残冬冰海,浪花无休地拍打着夜幕下的军舰舰舷,仰望天际时隐时现的星星点点,俯瞰茫茫海空寂寥的海面,心上备感凄凉。那些天恍恍惚惚,总觉外婆还在家,不曾远去,脑海中再次浮现回家探亲的一幕:油灯下,外婆头一回见到蔚蓝的水兵军装,清瘦的双手时而摸摸条蓝相间的水兵服披肩,时而抚抚方方正正的鲜红肩章,欣慰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她老人家总是说,走出去,看天下,做个有用人。谆谆嘱咐,回响耳畔。外婆的教诲如星光般一路陪伴我们勇往直前。
乡村的夜晚,静而不寂。小时候兄弟姐妹围在外婆左右,叽叽喳喳,像一只只小鸟似的。星光洒落在古厝的屋脊,只只小手指向天空数星星,张张小嘴压低声,唯恐惊扰了闪烁的星辰。外婆说,东方那闪亮的明星,它最爱人间的乖孩子,照看着大家平平安安地长大。那星星不知疲倦地暮来晨离。外婆,星光,我们于是叫开了——外婆星!
兵荒马乱的时代,外婆家“旗杆石碑”的光耀已成昨天。家道中落,迫于生计,青年的外公随乡人南下西洋去打拼,那时候,母亲才几个月大。可谁料想,这一去,让寡母孤女俩人每日里盼星星盼月亮,望啊望啊等啊等,“等无亲人船入港”的人间悲剧终落头上。从此,外婆自己含辛茹苦拉扯幼苗独女,相依为命。大家为表敬重,一直尊称她银娘姐。后来,外婆为家族未来,领养一丁接续香火,我从此有了个亲舅舅。风雨中的外婆,单身抚养一对儿女,历尽人间坎坷。
小时候,父母上山下海挣工分,赶上生产队抢收抢种,往往早出晚归。兄弟姐妹牵手相行,风雨无阻地朝外婆的“大本营”转移。一队孩儿们赤脚“行军”,黑渍渍的小脚丫像抹了一遍墨汁般,浑身色彩斑斓。一进外婆家,二话不说蹦跳翻腾,顿时,外婆的床架被褥变成了我们大闹天宫的大戏台。有吊单臂的、有金鸡独立的、有弹高蹦床的……不倦不休。外婆边用毛巾帮这一群小野人们拭污擦汗,边讲《西游记》师徒一路战险斗妖,不畏艰辛。故事跌宕精彩,身边的“猴儿们”听得津津有味,拍手叫好,外婆乐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昔时的乡下,卫生医疗设备短欠,季节性流行疾患频发,孩童首当其冲,一旦染上了头热耳烧肠腹胀泻等儿疾,大人丢魂丧胆,一时没了主心骨。村里有乡言俚语:子不哭而母大哭,说的是自己孩子闹病哭疲了,换了当妈的自己哭。每当四季交替或流行突发性小儿病高发期,凭多年的经验和判断力,外婆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撑起油纸糊的大伞,三寸金莲踩在崎岖乡间小路风雨兼程。就听妈妈说,外婆来了,啥事都不慌张。外婆她凡事不信邪不盲目,善思考多观察。长年手头都有一盒红色铁皮硬币大小的万金油,小小的我觉得十分神奇。头热鼻塞,只要外婆双手来回轻轻地揉搓,病灶便去了大半,昏昏睡熟间,还能微睁双眼感激地叫声外婆!
小时候的我在厝边“躲猫猫”中算是特别有“战斗力”的一员,有一次一瘸一拐的仍旧“参战”。外婆看了说,不好,趾甲缝已积脓,甲沟炎,又说,得用床垫草熏疗。说话间,她从草席层下的稻草床垫挑出无破孔的草秆,整了7根,每截约半指长,一手点火,一手夹住冒着烟雾的稻草对准甲沟缝熏灸。后来,每当我修甲或指甲受损之时,经常会想起外婆的熏疗和温情。
苦难时代走过的外婆,沐太平盛世感念不尽。她教育儿孙读好书,走好路,不当孬种。那年腊月的一个早上,她起得特别早,自己动手整好纸砚。年少的我们却敷衍了,满纸涂鸦。回头看看外婆的脸色,和案上的春联一样红。这一回,兄弟几个都打算挨罚了,这时,外婆语重心长地说:“知错即改,都是好孩子,最怕的是知错犯错。”质朴的言语,受用至今。
外婆已离开我们很久了,外婆星的故事永驻心间,闪耀的星辰照亮我们懵懂而又欢快的童年。若有来世,愿续未了祖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