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笈晋江那几年,我的学业没长进,信倒是写了不少,最常去传达室寄信取信。门房据说是退下来的本校教师,我们学晋江口语叫他“董先”,是董先生的意思,听上去如唤“董仙”。董先慈眉善目,温良恭谦,学生拿信件挤挤攘攘把他推出门外也未见他恼过。
异乡求学,时日一久难免恋家,给家里长辈和同乡旧识写信道平安诉衷情成了思乡的慰藉,课余时同宿舍一群人写信读信的场景至今难忘。记得一个夏天周末,我到隔壁宿舍串门,一舍友刚看完信,转头问旁边的舍友最近发展得怎么样,回答的人说还不错,卖了些产品,发展了些下线。问的人说是问你爱情方面的,你和笔友感情发展得怎么样。宿舍楼紧邻龙湖,炎炎夏日的午后湖风依然很大,刮得玻璃窗吱呀乱响,我们笑到趴在床上打滚,晃得床也吱呀乱响。
彼时我们成天瞎折腾,除了课业不精,玩闹的事样样拿手。班主任恨铁不成钢,天天都得敲我们脑袋,奈何我们总不开窍,惹得先生生气,倒是愿意呆宿舍在书信上多花工夫反倒令先生安心,至少换得片刻清静。
毕业后我抱了一捆信件回家,随手搁置,前些日子想起,再找却觅之不可得了,满心失落。电子网络时代,写信的传统日渐式微,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滑几下就发送出去的电子信息,让年节问候变得草率又无味,祝福都显得硬邦邦。我是个老派的人,行文时遇到太现代的词语下笔都谨慎。当年“哈佛三杰”中的吴宓和陈寅恪归国后天各一方,却常有书信往来,辛丑一九六一年,吴宓欲从重庆前往广州看望陈寅恪,此时陈老已双目失明,得知消息便让夫人代笔去信,信中细细叮咛:“搭三轮车也要排队,必须排在郊区一行,则较优先搭到。兄带米票每日七两,似可供两餐用,早餐弟当别购鸡蛋奉赠或无问题。”信末还特意交代:“现在广州是雨季,请注意。夜间颇凉。”这样温山软水的情怀,如今已跟我那叠丢掉的信件一样无处可寻。
“哈佛三杰”还有一位是汤用彤,三位都是现代国学大师,中英文造诣都了不得,又都不求闻达富贵,终身潜心学问,孜孜不倦,那样的先生之风值得我学到老,合该乖乖躲进缥囊缃帙里,青灯黄卷,萤窗雪案,多闻些纸香墨香,学子夏“日知其所亡”,学老一辈读书人静心书海,哪怕只学到点皮毛。
在晋江读书时我除常跑传达室,也常看闲书,那会爱看武侠小说,尤以金庸为甚。前阵子重新翻看,读到四十一回“燕云十八飞骑,奔腾如虎风烟举”查先生写少室山上萧峰再见段誉欣喜万分:“当即上前握住他双手,说道:‘兄弟,别来多事,一言难尽,差幸你我俱都安好。’”遂想起王羲之《兰亭集序》里的“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
时光匆匆,人生风雨无定,传达室的董先也不知是否健在,突然很想给那帮曾经相会于龙湖边的同学们写信:“差幸你我俱都安好。”俱都安好,云胡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