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中风后,生活不能自理,语言交流困难,但只要提起关于侨批的一些事,总能对答少许。推着轮椅与父亲一起沐浴在夕阳下,我只好重复这些话题,让他在记忆里浸泡一下,这仿佛是让他坚持下去的良方。
在父亲床头桌右手边的第二个抽屉里,叠放着一些信封及信纸,有些是父亲写的,有些是别人写的,有些是伯父寄来的,更有一些是父亲记录的符号记号,这些都是父亲珍藏的侨批(在闽南语中,“批”即信)。
伯父去新加坡后不久,父亲接连失去父母,七岁成了孤儿,靠伯父的侨批成长,所以父亲对侨批充满期待,常常念叨,侨批来,心才安。侨批是父亲生命长河中一条隐秘河流。
父亲是泥水匠,精于闽南建筑营造技艺,一生的梦想是能在伯父的帮助下建一座自己的“番客厝”。父亲三番五次写批给伯父,试图说服伯父,但始终得不到回应,这让他耿耿于怀。
上世纪60年代末,伯父突然来批说要修造先人墓碑,并说如果父亲自己动手修的话,就能剩些钱来建自己梦想中的房子。什么是墓碑?父亲从未做过,为此他多次外出学习考察,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做好。父亲也真如伯父说的赚了些钱,一鼓作气盖起村里第一座新房,算上修墓的时间,历时两年半。
家里新房,在那个贫穷年代,成了村里醒目的建筑,给一辈子没怎么能伸展手脚的父亲,找回点自信。村里人遇到他都会说,你好有福气。每次父亲欲言又止,长长叹口气,却又止不住地感到自豪。
年少的我们,常常重复听父亲讲述这段往事,明白劳动才能带来自己想要的东西。这段经历,一直萦绕心间。
父亲所处的年代,村里很穷,什么都缺,人们什么都争。因宅基地纠纷,一位身强力壮的堂亲向父亲索要一笔钱。家里笼罩着悲伤情绪,无助的父亲甚至想到用极端的方法解决问题,而我萌发出侠客梦,吵着要去学武,父亲举棋不定,只好写批征求伯父的意见。伯父在回批里狠狠地批评了父亲,说不能乱来,还说要重视培养孩子。父亲很快花钱息事,我的侠客梦破碎。
此后父亲变得谨小慎微,不动声色将我和弟弟先后送进大学校园,广被乡邻赞誉。
村里有一口老井,清澈见底,常年不枯,水至甘纯,哺育了半个村子的人,见证村民的兴衰离别。伯父每次回家都流连在老井边,仿佛在找寻能慰藉他的乡愁。
一年秋天,伯父突然来批说要捐资重修古井,并请父亲负责,在侨批里附有详细的修井图,技术要点,叮嘱说要将井边的土石方挖掉换成沙,井底要埋入木炭,井的周边要种上果树。
现在,老井里的水依然清澈,井边的杨桃树还绿着,只是很多吃水的人,都不知道是谁修的井。
几年前,我到伯父家做客,才真切了解到他们也是一群普通人,批银都浸透着他们的血泪和汗水,但他们落地生根,向阳而生,具有诚实守信、勤劳俭朴的优良品格,传承好家风,注重培养教育孩子。
如今伯父与父亲都走了,他们之间的故事更像是一个传说,像所有的故事,最后注定成为历史。但记录前辈的故事,如同打开一道亮光,下辈人都会被照亮,并感受到光芒,成为这些故事的传诵者。
一封封侨批,是光的使者,我能触摸到侨批之光,也记得挖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