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楼走过三百多年岁月后,与其他老建筑都面临着同样的命运:年久失修,不能住人。
清冽的秋日里,土楼褪去繁华,烟火不再,只剩无处不在的静谧与寂寞。长天井两边或开或锁的木门,是曾经的日常生活在时间里留下的印记。纵横交叉的巷道把土楼切割成一个袖珍村庄的样式,俗常的悲欢离合被巷子里的每座石头房子珍藏。
我来的时候,恰巧遇见最后搬离的土楼人。那是一对夫妻,丈夫力气大,来来回回一趟趟把圆餐桌、橱柜、梳妆台搬出去,妻子正从谷仓里把上半年收成的稻谷装进麻袋里,地板上等待搬走的是地瓜干和一瓶瓶茶油,墙上贴着孩子读书的奖状和写生图,满满的一壁,不知他们会不会也一起带走。门外有谁家来不及搬走的南瓜,壁檐下有三五个窄口肥身的陶罐,成排立着,像在等待,也像在送行。
等男人把东西装上四轮工具车捆好,我请求他带我在土楼内走一圈,他答应了。
走在那条宽而深的巷道里,男人指着两边的楼房告诉我:“从前这里是德化陶瓷贸易集散地,一楼为瓷店,二楼为旅店,周围的骑楼群全是贮存陶瓷的仓库。每日里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商人于中街完成瓷器交易,双方谈妥价格后,若是此时窗外的夕阳已经照到巷子尽头,他们便在二楼的旅店里住一夜,待天亮时再出发。”他说这些的时候,声音很高,眼里嘴角流露的尽是满足的笑意。
“新居好还是土楼好?”“那还用说,只是住了五十几年的房子谁舍得离开?每逢过年,孩子们跑东家窜西家,东家吃一个鼠曲龟西家喝一碗花生汤,一圈下来肚子就圆了。”他顿了顿,又以另外一场回忆开启了讲述:“我结婚那一天,土楼的每一条巷道里都摆满了八仙桌,站在骑楼上看下来,就是一幅长桌宴图。”
他去忙他的了,留下我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巷道里。脚下的每一块石头都被往来人的脚印磨得光滑而纹理尽出,我不禁浪漫地联想,月光光的晚上,土楼里的前尘往事也许会借这些石头倒影般浮现。
几乎家家户户的谷囤都留着,最能引发我怀旧情绪的是那些长着藜黑肤色的龙蛇灶,有的灶膛里还有未燃尽的木块,灶墙上吊着笊篱和一串老淮山,这一切都勾起我对原主人日常生活的遐想。地板上零乱地散落着一些东西,有个小藤篓滚到水沟里,我把它捡起来,轻轻吹了吹,重新挂到墙上。
每家屋檐下都摆着一两块青石凳,古朴而苍老的样子,让人想起土楼里那些老太老翁晒太阳聊闲天的一幕,也可能是干完活的土楼人坐成一排吃晚饭的情景。可惜主人已去,这么温馨的一幕再也不会发生了,青石板的缝隙里已经长满了样子可爱的阳芋。
还有西巷道里的那口井,它曾伴随土楼人三百年的时光,无数场的淘淘洗洗笑语声喧,井水却依然清澈。它如今闲置下来了,安静地做一口老井,与日月相辉映。
绕土楼一圈的护城河早已干枯,那些陈年的厮杀声早就远去,一代人甚至好几代人的故事也跟着走远了,只留下白云苍狗的谜团让世人解读。
在我看来,老去的是建筑,不老的是族人对土楼的眷恋,我于夕光中匆匆拍下几个镜头:公路边用塑料布晒谷的老人,收好的稻谷,他一袋袋背进土楼内的谷囤;一个从新家骑摩托车来种菜的女人,她在干枯的护城河里种芥菜、上海青、玉米、扁豆……也有那不种地的,他们每天准时来土楼周围转一圈,就像去和一个老友会面,看完了,心里就有底了,晚上睡觉也会踏实得多。
我与几个外出归来的土楼人聊天,他们都用土楼的照片当微信头像,我想,无论他们走到哪里,这座土楼都将是他们乡愁的归宿,是梦里最亲的原乡。
夜色如网把土楼笼罩,一把黄铜大锁落在了土楼的木门上,那对夫妻要回他们的新家了,我听到做妻子的还在不停念叨着:“那井里我还存着两罐咸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