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生病那年,他53岁,我25岁,从此我俩之间便无法用言语进行正常的交流。
父亲本来话就不多,早年我在县城上学,每学期父亲至少来看我一次,带我去学校附近饭店,一言不发看着我狼吞虎咽。第一次高考落榜后,我整天在家“卧床”,父亲只是淡淡地问我要不要复读,没有半句责怪的话。即便我参加工作,父亲也极少叮嘱我该如何做人做事。或许父亲读过王守仁的书,相信“心即理”,相信受过教育的孩子自会明理。
父亲写得一手好字,笔力劲挺,颇为灵动。从我上小学高年级起,父亲经常给我写信,我就仿照他的字。据村里长辈们讲,父亲小时候挺会读书,无奈家里穷,供不起他读书。他高中没读完,就随爷爷到邻县木器厂当学徒。大概是有点文化,人又老实勤快,慢慢地父亲便走出车间,从事管理工作。
那年病愈返乡不久,父亲交代我办的唯一一件事,便是迁回他的党籍。他25岁入党,在那个年代很难得,这是父亲此生最大的骄傲,在外闯荡的岁月镌刻他的努力和付出。可惜直到现在,我也没听过他亲口讲述自己的经历。
父亲是舍不得天天吃降压药而病倒的,中度脑溢血。那时集体企业已经改制了,父亲处于半失业状态,收入很低。接到姐姐一大早打来的电话,我定了定神,没有告诉母亲,自己决定给父亲做手术,便搭公共汽车赶去医院。事后回想,这应该是我此生做出的最果断、最正确的决定。等我赶到医院,父亲已经从手术室出来。由于抢救及时,经过几天用药,父亲可以下地行走了,我才把母亲接过来陪护他。一个月后父亲出院,直接回老家,住进他打拼大半辈子建造的单层石屋。
当时我在乡镇上班,只能帮父亲带药,每周回去一趟。父亲自制力极强,戒掉几十年的烟瘾,坚持锻炼,还天天骑自行车到村里老人会读书看报,身体渐渐好了起来。他不但行动自如,还能养鸡种菜,自给自足。后来我小孩上学了,母亲来县城帮忙,父亲硬是不肯来,想必是怕增加我的负担,抑或是习惯了农村闹中有静、忙碌而充实的生活。我拗不过他,只好随他的意,日子就这样顺顺当当地过着。
张爱玲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诚然,在内心缠斗的虱子,是良知,是欲望,是善念,是邪恶,是抱负,是失落。一路走来,我努力过,彷徨过,有得有失,不知为何,时常感到孤独无助,内心被一种挫败感包围。父亲依然过着他简单而有规律的生活,虽偶有病痛,终无大碍。前些年小孩在市里上学,两个老人还一起陪读,小孩对爷爷奶奶比对爸妈还亲。
如今父亲老了,我也不年轻。过几天就是父亲80岁生日,我已备好酒,到时候跟他喝上几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