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15年，汉武帝刘彻下令在长安城建章宫北面造台，因台以香柏为横梁，故称柏梁台。公元前108年柏梁台完工，孝武帝在台上宴请“俸禄二千石以上，且能作七言诗”的官员，席间皇帝要求联诗助兴，先起首句：“日月星辰和四时。”在座人各一句，句句押“时”韵，南朝刘勰《文心雕龙·明诗》载“孝武爱文，柏梁列韵”，后世称这种诗体为“柏梁体”，全篇一律七言，皆平声韵。

当代武侠小说大家金庸著作《倚天屠龙记》回目便是一首柏梁体诗。金庸作品我非常喜欢，应该是受儿时好友伟宏的影响，小时候他家书多，接触侠义书也早，常介绍书与我——古龙的、梁羽生的、温瑞安的……把我从枯燥的学堂带到另一个精彩纷呈的世界，多年后，我还能感受到当年那种“一则以喜一则以惧”的心情，惊喜沉闷的课业之外竟还有这等妙境，又担忧看多闲书学业退步挨骂。

伟宏住在县城主街八二三东路，据说街道早年间唤作南马路，古意盎然。吾生也晚，错过了那样诗意的名称，不过也曾在街上住过一段时日，与伟宏家斜对面，步武之间。

我住过的房子楼下有块空地，走江湖卖艺的常在那吆喝谋生，大多硬桥硬马真功夫。也有些耍嘴皮子卖膏药的，不值当花费时间瞧。我最爱看耍猴的，每每遇见从头盯到尾不舍离去，不过毕竟囊中羞涩，尽是看白戏。

当时住在父亲单位的宿舍，在街南侧，并列的大部分是机关单位楼，北边则是一排店铺，摭忆勉强只记得那时有间照相馆，大概还有家饼店，邻铺好像是专做白铁加工的。伟宏说新华书店当时也在那条街上，他记性好，讲得出新华书店几次搬迁的准确位置，还忆起我家隔壁的百货公司门口摆着连环画摊：“那时候第一次看到《碧血剑》的连环画，封面觉得很好看。”倘若再谈，估计他能述出彼时大半条街的景象。

如今，八二三东路的楼房和路面比我还年轻，唤得回曩日记忆的影像所存无几，残留一径落红，令我和童年相隔重重云山，不无怃然。然而人和物自有其变化规律，桑门释忏云说：“随缘而尽分，尽分而随缘。”世味悲欣交集，尝多了自然明白聚散由缘的道理，尽了本分足以心安。是梦也好，旧梦依依，偶然梦到也能仿如嚼糖舐蜜般甜。禅宗史书《五灯会元》有则公案：庞蕴会药山惟严禅师，会毕迈步出门刚好遇见落雪，庞居士指着漫天飞雪道：“好雪片片，不落别处。”八二三东路往日的残山剩水，至少都似片片好雪全落进我心深处，也算幸事一桩。

伟宏打小在那条街上住，记忆力又佳。我喜欢跟他聊天，聊古旧的老街，古旧的学校，古旧的店铺和古旧的连环画，聊出庄子笔下无何有之乡的乾坤。顺带聊聊金庸，那是我们共同喜欢的话题，金大侠斯人已逝，经典却长存，够我们聊到老。

伟宏跟我小学同班，近年长住厦门，却不碍他谈及八二三东路时如数家珍。前阵子同样定居鹭岛的巧伟同学回县城，约了几位昔日同窗泡茶，一桌双鬓泛白的人聊起从前那一叶情愫聊个不停。我猛然想起《倚天屠龙记》回目首句“天涯思君不可忘，武当山顶松柏长”，我们这班人20世纪80年代初相识至今，情谊历经几十年不变，有如武当山顶松柏那么长。同学们聊到深夜仍然意犹未尽，如此心境如此夜，聊的话语倒像是一篇不限字数、一韵到底的柏梁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