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是一个朴素的词儿,它是遥远和逝去,看似虚无缥缈,又具体实在,触手可及。
从前的米,真香,煮一锅米粥,还有一层薄薄的米油。用铁锅烹煮,大米煮饭,小米熬粥,角色定位,分工明确。要说从前的米,还得说从前的稻。
在我的家乡,从前出产红稻米。遥想先民当年,稻田如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原气候湿热,土壤肥沃,适宜稻子的生长,隐隐的地平线上,红稻米,喷薄而出。
小时候,街坊邻里有个驼背杨二爹开磨坊。附近的人,用箩挑来稻谷,黄灿灿的稻谷,倒在一口圆形大石舀,人站在一块槽墩上,左脚实,右脚虚,虚悬着的那只脚,一脚一脚地踩着,深一脚,浅一脚,圆柱体的大木棰,七上八下,重重地砸落下去,磨坊不时传来“扑通、扑通”沉闷的舂米声。还有一头驴,杨二爹将它蒙上眼罩,驴拖着两片大石磨,一圈一圈地原地来回跑。磨成的面粉,从两片石磨间倾泻而出,杨二爹驼着背,跟在驴屁股后面,将米不断地倒入石磨的注口中,节奏不疾不徐。磨坊里,站着擦拭汗水,扶扁担的人。磨坊里,尽是高婑胖瘦的草帽布衣,磨坊是民间。
从前的牛,在乡道上,它是套着一架车,上面堆着干草,慢慢走着,这样类似电影里才有的场景,我是喜欢的。
牛站在南方泛着天光的水田,眨巴着呆萌、厚道的眼睛。大水牛屁股后往往还跟着一头小水牛,摇尾吃草。
一个农耕社会。耕牛犁地的生活是一种慢生活,所以才有放牛的王小二坐在牛背上吹笛,杏花春雨江南。王小二吹笛,牛听得懂吗?应该是听得懂的,不然哪有这么安静,它和春风杨柳,吹笛的少年,共同构成一幅天人合一、怡然自得的人居农耕图。
牛,在中国几千年农耕中,是吃苦耐劳,只做不说的,有着一股子倔气。《儒林外史》里的王冕是个大孝子,闲暇时,他会驾一辆牛车,带上母亲,到湖边和村庄游玩。王冕年轻时,行为举止有些怪异,他用牛车护送母亲来回绍兴和枫桥,把自己打扮得出奇出格,只见他头戴高檐帽,身披绿蓑衣,脚穿长齿屐,手里挥舞着一把木剑。王冕为什么喜欢牛?大概是因为它性情温良,与百姓生活走得近的缘故。
我大概不会忘记,从前的牛与一个少年,在窄窄的乡间小道上,不期而遇。那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土坝,两边是荷叶田田的湖荡,农人和他牵着的牛,迎面走来,就在交会刹那,那头牛怯怯地让人,一头扎进河中;牛在水里游,四蹄刨水,鼻口处“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待人走远过了,它才上岸,抖一抖身上的水珠,消失在黄昏,炊烟四散的村庄深处。为了给人让路,一头牛,竟那么谦卑。
从前的船,总是那么慢。那时候,在我的家乡,船由北而南驶入江中,异乡船在城市的河流上,拖船、驳船居多。一列船,宛若游龙,往返江上的某一个港口。
因为航程遥远,总要装载许多东西。小火轮在前,到最后一节,要拖得很长。这时候,船尾往往站着一个女人,扶着舵,身旁有一只摇尾的小黄狗。前面的船,突突地行远了,后面的船,收拢一片汩汩水声。让人想起沈从文湘西沅江上的航行。
一条船,是一个人的精神方位与地理坐标。小时候,我喜欢趴到船闸水泥护墙上去看船,船闸像一只魔盒,大大小小的船,停泊得满满当当。随着一边厚厚的闸门慢慢关上了,另一边的门缓缓打开,就像某种审核盖章,不一会儿,放出一条船,又放出一条船……被陆续放出的船,鸣笛几声,突突地走远。
每一条河流都通往一座热闹的小镇,或者安静的村庄。船,问候每一个人,将城市的繁华扩散开去。
“从前”是一个美好的词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