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已住三十余年了。
灰瓦已变得漆黑,瓦背上绿苔滋生,瓦槽里落叶堆积。刷有白石灰的外墙也变得暗黄,污点密布,沟壑纵横。地基下沉,石阶向外倾斜。屋旁两块曾用来晒谷的巨石也凹凸不平,杂草丛生。风雨沧桑几十载,老屋老了,匍匐在那里,一如我佝偻的父亲母亲。
老屋也曾光彩夺目过。
那是20世纪80年代。父亲凭木工手艺走家串户挣来薄薪,母亲用勤劳的双手养猪种地。八九年的光阴里,他们用青春和艰辛的劳动换来积蓄,建起村里第一座木瓦房。五排四间,高梁圆柱,灰瓦白墙,镂空的窗户,耸立在高高的山包上,像一件艺术品,格外显眼。同村人都啧啧称赞,羡慕不已。
那时的我正念小学四年级。学校在十里开外的村子里,站在后校门,一抬眼,便能清楚地看见我家的新房,还有房顶的炊烟。按捺不住住上新房的激动,我时常指着远处的房子跟同学说:“那是我的家,漂亮吧!”每逢周六中午放学,我不急着回家,在路上和同学打闹,抑或蹲田垄上扯折耳根,在小河里捉鱼虾。待望见房顶炊烟袅袅,估摸着午饭已熟,才加快回家的脚步,因为这样可以免去烧火的劳动。
春天里,翠竹摇曳,绿树成荫,桃红李白,菜花相映。被美景簇拥的老屋就像着上花衣的姑娘,在春风里展露着青春的模样。我和弟弟放学回家,常常把凳子搬到院子里做作业。我们一边写,一边看檐下新燕啄泥筑巢,有时竟出了神。春风急了,不停地替我们翻着书页,立在树梢的花喜鹊也忙不迭地提醒。一回神,已近黄昏,我们才急急地赶呀写呀,父亲、母亲从田间归来,每每见状,总是心满意足。夏夜,屋里太热,我们拿了蒲扇坐屋旁大石上消暑。星星在头顶捉迷藏,蛐蛐在草丛欢唱,青蛙在田野演讲,老屋在风里纳凉。秋天,田里的丰收铺满院,堆在老屋小山似的。冬夜里,我们躲在暖被中偷听霜与屋瓦的悄悄话。
老屋一年四季用它坚实的臂膀阻挡着风霜,给予我们温暖的烟火和温柔的岁月。在它的庇护下,我们渐渐长大。
后来去异地求学,离开老屋时,母亲为我收拾行李,吃的、穿的、用的,还有不尽的叮咛,装了鼓鼓两大包。末了,就偷偷地坐在一旁流泪。我安慰她说:“上学是好事,怎么哭了呢,又不是不回。”出门,她送了一程又一程,最后才目送我离开。看着前行的路,不知为何,我竟生出深深欢喜。
可是,离开老屋并不都是欢喜。出嫁的时候,老公来老屋接我,我竟迟迟不肯出门,躲在房间里默默流泪。母亲相劝:“离这么近,就当是读书去了。”我还是不肯走,后来父亲又劝:“还和以前一样,你想回来就回来。”我却哭得更厉害了。
记忆中再次回老屋,是母亲病了。我赶回家,又黑又瘦的母亲坐在空空荡荡的堂屋里,憔悴萎靡,像一片枯叶。那些年,为了供我们上学,母亲拼命劳动,身体垮了。我把母亲接到城里养病,住在舒适的高楼里,她却惦念着老屋,总说那里才是她的家,于是病尚未愈就回去了。
外出求学和工作的这些年,我和弟弟鲜少回家。父母年迈,也再无能力整饬老屋。尽管如此,每年春节回到老屋,一家子聚在一起,那熟悉的气息依然会扑面而来。感觉水是甜的,风是香的,连空气也是旧时的味儿。
前不久,父亲打来电话,说乡村公路已通到家门口,材料运送方便,想拆了老屋建楼。我说建楼可以,但老屋不必拆,也是不能拆的。
因为老屋在,根就在,那些岁月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