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来自汪曾祺。他在《人间草木》中说:“如果你来访我,我不在,请和我门外的花坐一会儿。”读到这句时,仿佛能看到面容慈蔼的主人手指檐下的月季或凤仙,略带些歉意地与客人说笑。那一丛姹紫嫣红的花草也似笑看着客人,莫非花也怕冷清,需有人相陪?
花间小坐,观色,闻香,爱怜地抚摩婴儿肌肤般的丝滑花瓣,花无言,花解语,也会借了清风点头致意。人与花交流,哪里还有等待的烦躁,正入神地看两只蝶在花叶间翩飞,主人远远地大声招呼了,如此甚好。
院落门前常见的花无外乎春天的桃花秋后的菊,初夏的栀子傲雪的梅。清晨最宜一墙天蓝色牵牛花,黄昏时晚饭花正好伴了袅袅炊烟悄然绽放。我尤其喜欢夏秋时候的一蓬蓬紫红晚饭花,因为平常,开得热闹也不引人注目,便多少有些寂寥。坐在渐渐暗下来的台阶上等人,沐浴着花的暗香和西天的霞光,看一轮红日缓缓沉坠,心中有一点点感动又一点点孤独,似乎自己也成了一株花,静候着主人归来——日后想起,心里总会萦绕一抹散不去的淡雅花香。
每年春天,家乡油菜花如火如荼地涂抹在大地上,明黄灿烂,芳馥怡人。有时驾车出行在乡间,我也会忍不住下车,坐在土路旁,坐在田埂边,坐在桥栏上,稍事休憩,让自己淹没在无边的花海里,那花不一定是油菜花,也可能是紫红的豌豆花、雪白的荠菜花、浅青的小麦花、撑了伞的紫云英、眨眼睛的蚕豆花,或者是宝蓝色的婆婆纳。静静地坐在一片片熟稔得儿时伙伴一般的庄稼花或野草闲花之间,待上一阵,心里总是无比平和与安详。我不知是否无意识地学了父老乡亲,他们在玉米或稻禾扬花时节,常会坐在田头,眯细了眼,吸一袋烟,陪着心爱的庄稼,看它们在清风中释放全部的能量,撒了欢地努力扬花,让青白的小花朵在田野间轻盈飞舞,配子授粉,形成谷粒,健康成长。乡亲们陪的是庄稼不负使命的生长过程,享受的是人与土地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乐趣,这样的天人合一也是我向往与需要的。
记得从前在老家,我喜欢在小院里种上一排向日葵,不仅仅为解馋,也为了欣赏其镀满阳光的金色花朵,崇尚其追随太阳的鲜明个性。花开时候,我会搬把竹椅到向日葵下,读书,思索,看夕阳一点一点从葵花中间沉下去,看葵花一点一点垂下头,感觉非常有趣,同时心中涌起一种无法叙说的空茫与苍凉,我喜欢那种感觉。
三伏天气,我则会寻一处荷塘,滑到藕花深处,借了高擎的翠盖遮蔽骄阳,闻着一阵阵薄凉的植物清香,感觉透过碧伞的艳阳也是温柔的,映入眉眼皆绿。是时,东西南北皆是俯仰的花,是阔大的叶,避暑而暑为之退,纳凉而凉逐之生。同样是荷花,古人更会娱乐,相传欧阳修任扬州太守时,常邀请文朋诗友到平山堂游宴,“取荷花千余朵,以盆分插百许盆,与客相间”,千余朵荷花已是壮观,人在其间坐,多么惬意。他们玩击鼓传花的游戏,花在谁手必赋诗一首,否则罚酒便是。直至深夜才踏月而归,真是风雅浪漫,至今平山堂还有一匾额曰“坐花载月”。
寻常百姓,玩不来如此游戏,但趣清闲,心洒落,在花间。家居四楼,我也爱在阳台花丛中,捧本书小坐片刻。在我种植的艾莎、羽毛、果汁阳台、蓝色风暴(皆为月季名称)之中观赏流连,浇水,施肥,用目光去爱抚我心爱的植物,清空心里的浮躁,看一朵朵浅粉、艳紫、柠檬黄的花朵分明就是一盏盏微火,将灰暗的心情照亮,那艳丽的花朵溢出诱人的芬芳,如血的残阳穿过花与叶散射出优雅的光晕,便心中涌上一层无法比拟的愉悦与成就感,直到暮色濡染上来,一颗心也是亮堂堂的,所有的樊篱郁结都会烟消云散,一份物我相照的爱惜深深环绕。
花间小坐,闲雅自在,诗意蕴藉,坐着坐着,远远一瞧,你也成了别人眼中的风景,那一丛花草则成了生机盎然的温柔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