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森岚

父亲退休后留在老家，我许多次请他进城，他都没有答应。

我知道，他是放心不下那片荔枝园。

荔枝树是父亲亲手种下的，园子不大，荔枝的品种却不少，听父亲说除了黑叶和妃子笑，还有桂味、挂绿、糯米糍、白糖罂。

从我记事起，父亲除了上课教书，空余时间都泡在荔枝园里，他照看荔枝树从来不惜力气，仿佛那是他的第二个孩子一般疼爱着。

那时候，新栽的荔枝稀稀朗朗，他从两公里外的渠道里挑水灌溉，自己却常常连水也顾不上喝，他给荔枝树修剪枝条、除草、施肥，把一片土地捯饬得干干净净，一树树荔枝枝叶葳蕤。他每天忙碌着，将他满腹的果树种植理论，实践在了荔枝园里。

过了5年，第一批荔枝树才开花挂果。父亲在园子里搭起了个守园寮，夜里便睡在荔枝园里。

有一次，父亲抓到了一个偷荔枝的贼，那是他的学生，村里的孤儿强仔，十二岁的少年在月光下瑟瑟发抖，手上还捏着半颗咬了一半的荔枝。平日里很严肃的父亲意外地没有发火，他叹了口气，拍拍强仔的肩膀，跟他说：“夜里天黑，小心路滑，赶紧回家去，你爷爷该着急了。”

隔天，我一醒来，就看见家里的桌子上摆着几串绯红如霞的荔枝，仿佛飘出了蜂儿遗留的蜜汁和花的清香。肚子里的馋虫引得我迫不及待地揪下一颗荔枝送进嘴里。父亲却制止了我，他交代：“赶紧洗把脸，把荔枝给强仔送去。”

那一年荔枝卖得好价钱，父亲给我添置了书柜和单人床，还给强仔买了一套文具。我不理解，问父亲：“他不是偷我们荔枝吗，你为啥还要给他送礼物？”父亲轻轻地摸摸我的脑袋，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人一辈子要走的路很长。”

眼见我们家的荔枝成了“摇钱树”，乡亲们都跟着风，把自家的荒地开垦出来种上荔枝苗。村里只有父亲一个人懂得果树嫁接，我家的门槛几乎被踏平了，每个周末都有乡亲上门请父亲帮忙嫁接，报酬一般是两包烟或者一顿饭。父亲一点也不吝啬，把他一肚子的经验毫不保留地掏出来，什么时候“控稍”，什么时候“保蕊”，什么时候“疏花”……遇上病虫灾害，父亲还能给荔枝树“把脉”治病，连附近十里八村的乡亲也纷纷赶来拜师学艺。

村里的荔枝大片大片丰收，外地的收购商也陆续把大卡车开进村里来，乡亲们实现了站在树底下数钱的梦想。那段时间，是整个村子荔枝产业的辉煌时期，连父亲也沾了光，谁见了他都热情地递上一根烟，尊敬地喊一声：“叶师！”

但是好景不长，过了几年，种荔枝的人越来越多，产量越来越高，荔枝却卖不出好价格。农药、化肥和人工成本让乡亲们望而却步，大伙儿开动了脑筋，有的嫁接成龙眼树，有的挖掉重新种上芭乐、柑橘、玫瑰茄，总之各显神通。

只有父亲依旧孤独地守着他的荔枝园，每天清晨去一趟荔枝园，每天傍晚再去一趟荔枝园。

“孩子成家了，荔枝园也老了……”母亲有意无意地在父亲跟前念叨，他假装没有听见。

荔枝收成的季节，我总能收到父亲托运过来的几筐荔枝。“荔枝存放不了太久，您少寄一点。”我打电话过去，父亲还没等我说完，就截住话头说：“自家种的荔枝，你在城里买也买不到。再说，给邻居同事们分一分，也没剩下多少了。”

我想起了荔枝卖得很贵的那些年，父亲为了多给我攒点学费、生活费，睡在荔枝树下也舍不得吃一颗好荔枝。

听说强仔后来考上了职业技术学院，成了一名厨师，回老家时都会到父亲那里，做上三两道菜，喝几杯小酒，聊聊走南闯北听到的故事。

父亲像培养他的学生一样，培养着一片荔枝园。他从来没有想过放弃任何一棵荔枝树。

我随手拿起一颗荔枝，捏开赤红色盔甲般荔枝壳，晶莹剔透的果肉爆出香甜的汁水，每一口都像琼脂玉液般缠绵在唇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