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带寒,细雨蒙蒙,我从河边草簇浓郁的艾味中嗅出——清明将至。
往年临近清明时,我和父母总要回乡,陪外婆一起准备清明节祭祀的用品。外婆将每年清明祭祀扫墓一事看得尤为重要。她并不认同街坊口中“清明节是过给活着的人看的”这一说法,她觉得清明是为逝者而过。她所说的“为逝者而过”更像是在外公身边经年的耳濡目染,因为外婆也会在清明时思念父母,而我在清明会思念起外公。外公之所以认为清明是为逝者准备的节日,大概是他觉得“只要挂念,就一直活着”。
第一次听外公说这句话时我年纪还很小,刚上小学二年级。从小我就喜欢黏着外公问他各种各样的问题,他却也不嫌我烦。那年也正值清明,外公仍健在,他与我们一起准备祭祀用品。家里扫墓的传统之一是在当天清早准备一壶烧好的米酒、一条炸到骨头酥软的黄鱼、一块已经上好糖色的烧肉、几根包着烟草的手卷烟和几个蒸熟的艾叶米果。我对扫墓前准备供品的环节很感兴趣。每当这时候,灶房里香味扑鼻。炸鱼味、烧肉味和香甜的米酒味、独特的艾草味混在一起,简直是嗅觉的饕餮盛宴。小孩子对油炸的食物乐此不疲地追求,我也如此。那一次我问外婆,这么香的东西为什么她从来不做给我们吃。外婆认真地说:“过世了的人鼻子已经不太灵光了,我们要把这些吃的做得很香很香他们才闻得到味道,才能吃着。我们吃了都太上火。”我不以为然,觉得外婆在骗我,便追问:“他们都已经去世了,又怎么能吃到呢?”外婆还在想着怎么回答我,一旁的外公拍拍我的脑袋,眯起眼笑着对我说:“对于去世的人来说,只要我们活着的人还挂念他们,他们就一直活着,明白吗?”我那时睁大了眼睛,摇头表示不解。外公没有再多说,仍旧眯着眼笑。
每年的供品都无一例外地相同,我感到奇怪。外婆说,这些都是外太公外太婆生前最爱吃的。外太公爱喝米酒,爱吃炸黄鱼,外太婆爱吃烧肉,他俩也都是老烟民了。外太公在世时当家掌事,外公不好约束抽烟的事。外太公去世后,家中的老母便要依靠大儿子,外公就会管着外太婆的烟量,一天不超过两根。我年幼时,外太婆虽会抽烟,但从不在客厅抽,在晚上睡觉前默默地站在楼梯外抽上一根,外公也从不会公开说及此事,仿佛母子间独有的默契。在我记忆里,外公像大人,外太婆像小孩——我被外公管,她也被外公管。但母子之间话语并不多,外公也很少明面上关心老母亲,这使得年幼的我曾一度认为他们关系并不太融洽,直到外太婆去世后第一年扫墓时这样的印象才被打破。
外公在外太公外太婆的墓碑前一一摆好供品后在地上放了五根卷烟。他坐在石碑的扶手边,用手拍走花岗岩上的泥土,对着灰色墓碑轻轻说道:“阿爸,阿妈,知道你们好抽烟,今天给你们带了,是手卷的。阿爸抽两根,你爱喝酒,抽多了毕竟不太好。阿妈抽三根,以前你在的时候我总管着你,但那也是为你好,现在儿子管不到了,阿妈你抽吧,你要保佑我们一家。”那时我才知晓,原来世间不只父爱深沉,儿子对母亲的爱亦深沉。也是那时,我明白了外公当年的话。
以前每年清明扫墓都由外公亲自主持,不但供品食材他要亲自挑选,甚至有时在扫墓前会亲自冒雨上山,除草探路。他对清明节的无比重视,对外太公外太婆的长久挂念,才使他们一直活在我们心中,未曾走远。
清明将至,斯人已逝。今年由于疫情,我和父母无法回乡扫墓,只能在他乡遥祭。不知道外公是否对母亲说过类似的话,但他对我说的“对于去世的人来说,只要我们活着的人还挂念他们,他们就一直活着”这句话,我始终记在心间。我时常在午夜梦回,辗转反侧的时候思念起外公,外公的形象也会在每年清明时分愈加清晰地闪烁在眼前。我知道,只要我们常常思念外公、挂念外公,他就会一直活着,会活得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