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岚的《琴人》,是一部让我意外的作品。
意外之一,这是作者的首部作品,从书中得知,作者初中毕业后就浪迹各地,而作品文字之优秀与沉思的品质,着实让我惊讶。
意外之二,我读过几部琴之书,高罗佩、林西莉、杨典、严晓星等人的作品,大多侧重于古琴的文化论述,林西莉与杨典谈及身为琴人的经历,他们的人生要比杨岚顺畅,而杨岚那种来自民间的自发性的学习,不仅就学艺而言,在更大的范围内让我有共鸣。
琴的前身是树,琴的形制是人。杨岚给我的感觉,有点像是一株山地里长出来的树,一个自由自在的人,向往宽阔的天地、阳光雨露与不那么猛烈的、和煦的微风。杨岚原来不叫杨岚,“岚”,取山气缭绕之意,表达怀念与追求。
杨岚的老家在贵州县城,父亲是矿区安全的监管人,日常工作就是在各处山地穿梭行走,父亲对杨岚的影响是很大的,序言致辞:“这本书献给爸爸。”开篇描写父子在山中的情景,是父亲从小将这种对自然的亲近之心灌注在他的心里,父亲也理解杨岚休学的决定,任他以十六岁的年纪就独自在全国各地游走,就这一点,没几个爸爸能做到吧。
河北石家庄,河南嵩山、洛阳,江苏扬州,浙江杭州、宁波、安吉、雁村……杨岚背着一把半废的古琴,走走停停,偶尔在某地休驻一段时间,一年半载,留不长,又走了。一般来说,大多数学艺经历的书籍作者都会凸显自己的辛苦和认真,但是,杨岚的状态有很大的差异,他并没有强烈的要学琴的渴望,他仿佛不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仅仅这种游离的状态就成了他生活的意义了。
这也是古琴吸引杨岚的起初原因吧。我以为,琴之道,根本在“独”。它是一项一个人的活动,抚琴人仿佛自处于独特的空间,排斥其他声音的加入,抚琴是一种坐禅自省,是一种与“道”的直接沟通,是与心灵中深奥玄秘的一些东西的交流。古琴之特别,还在于它不仅是乐器,每首琴曲都有故事,牵涉悠久的历史与往昔景象,琴曲是丰富的叙事文本,琴之声,是出世的,又常常是忧愤的、不平的鸣响,所以,琴,最得文人喜爱,它本身就有象征意义,琴棋书画,琴在首位。现代文人哪怕不会弹奏,也常会在房中、案上、壁架搁置一具。
琴,是复杂的。杨岚也是复杂的。他并非刻意地去复古、追古,他要的是追寻自己的内心。他有种特殊的本领,就像水融于海,每到一地、陌生的地方,他结识朋友的速度好像都很快,很容易就与周围的人融洽相处,得到各种帮助和人们的信任,接纳他成为一员,也能得到当代名家如成公亮先生的指点。而更多的时候,杨岚沉浸于自我的摸索,他聆听许多古曲,钟爱管平湖先生的演奏,阅读大量古籍淘炼需要的资料,在根本上,他最爱的仍然是那种“独”的状态,那种自然发生、随心而动的生活。
他学琴是这样的,后来开始斫琴,他还是这样的,没有明确的目的,想做那就做做看吧,弄来一堆木头,也没人指点,也不懂木头的质地、做琴的要旨,就上手去做了,觉得不满意、不像样,就劈了当柴火,另换一批、一种制法,他又是能忍耐的,大漆之痒之难受,我在赤木明登的《漆涂师物语》里也读到过。杨岚慢腾腾地斫琴,一把琴,从年头到年尾,也没能完成。偶尔,赶在秋光之前,想要合着时节,就几天的时间,他却没日没夜地赶了出来。他说,人斫琴,也是琴斫人。我想,斫琴于他,要紧的正是“斫”,刀劈斧砍,凿去了许多,他只要那剩下的、适合的那么一些,琴面和琴底合上,轻轻拨弄,乐音低而回鸣。
这个人,好像要的就是这样的活法,渐渐地,这本书,慢慢转向了厚沉,那些有关琴的感受,从个人经验走向了文化体验,像一株树从土里长了出来,自然地葳蕤成了自己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