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雨一直下个不停,雨水落进心房,就如同显影剂一般,眼前清晰地出现了两双赤着的脚丫。踩在雨水浸润的土壤上,乌黑的泥浆顺着脚趾缝“滋滋滋”如牙膏从管口挤出,细腻而柔和的感觉很是奇妙。
你一手拎着鞋子,一手撑着伞;我一手拎着鞋子,一手揽着你的腰。我们挑着泥浆绵密丰厚处下脚,走得小心又肆意。雨帘中你我相依而行,偶有步伐不协调,你的腿肚上便有了我留的印记。刚开始,我还会伸手抹下彼此的泥印,再展开手掌让雨水冲净。
也不知怎的,后来却变成迈脚时,就总想着刻意在对方脚上轻擦一下,一来二去便成了两双泥腿子。此时只有行走的快意,仿佛偌大的世界都是我们的。我得意地看着路旁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树,觉得我们俩是行走的树,而它们是被禁锢的伞。
我们这两棵生长在不同地方的树走到一起,同行一路,总有说不完的话。一道爬清源山时,你总是会说九仙、戴云才算山,然后你便如鲁迅笔下的少年闰土,讲起各种新奇的见闻。
现在记得最深切的,是你们会在抬头满眼皆星的夜晚,在溪边用石块垒起圆形的灶,就地取材放进被水冲上石滩的木柴,燃起熊熊的篝火。趁着烧火的工夫,大家熟门熟路地把白天浸泡加工好的糯米和着排骨塞满竹筒。等灶中的炭火足够多时,拨开炭火,往里投入竹筒,再覆上炭火。有时还把鸡蛋裹上湿过水的纸张,在纸张外再严严实实裹上一层泥巴,同样埋进炭火里。想着那夜空、繁星、篝火、溪水和山风,我是羡慕得不得了,那炭火中的排骨饭和烤鸡蛋至今仍诱惑着我。
我当然也不示弱,有关清源山、开元寺等的历史和各种传说,极尽自己所知讲述与你。那时最吸引你的是外婆的洛阳桥,记得你兴冲冲和我到外婆家小住。舅舅赶小海归来,我们满怀期待接过鱼篓,迫不及待地打开沾着海泥的盖子。一股清新的海腥味扑鼻而来,由篓口往里仔细察看一番,按不住喜悦把鱼篓掉个个儿,哗哗倒出鱼和贝类。扒下软绵绵地巴着篓壁蠕动的章鱼,在门庭前的矮墙上搓揉它们的八爪,使上面的吸盘褪去硬鞘,以便大快朵颐,尽享美味。
乘着舅舅那种船尾装马达的小船,在江上围着红树林小转了一圈。我任性地挽起裤脚踩进蛏田,才发觉那泥浆有很强的吸力,腿滑溜溜地陷进去,怎样都拔不出,心慌慌地觉得越陷越深,被吞没的恐惧一下袭来,在滩涂里大呼小叫。你捂着嘴呲呲地笑,看着我狼狈地被拉上岸。我们从桥头走到桥尾,但行走的树不会总待在一起。
我们分开了,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变成了一把被禁锢的伞,不再行走,一年到头撑着各种烦扰。烦忧着小鸟会不会被风吹雨淋,忧虑着鸣蝉是不是缺少歌唱的舞台,担心着松鼠有没有果子吃……看着自己身上冒出绿芽,才知春归夏至;望着地下飘零的黄叶,始觉秋去冬来。固步不动,偶然树下有行人驻足,才知还有诗和远方。
近来总是想你,大约因为雨一直下,使许多画面历历在目,还因为岁月有了积蓄,日常不易觉察的想念已攒到溢出。终于是憋不住对你默默想念,巴不得拉上你,在这雨天——我们再同撑一伞,虽没有泥浆从脚缝滋滋冒出,但依然有你,我们还是行走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