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我们到新居筹划庭院的绿化。说好了,在廊檐下植两棵石榴,西厢房前种一圃韭菜,东厢房前几株月季,影壁后是一棵葡萄树。
我已向朋友讨下一株名叫“巨峰”的优质葡萄苗。巨峰,多气派。我希望那拇指粗细的苗苗儿,能如自己名字般,长成一座高峻葱碧的“山峰”。
旧居院子里,就有一株葡萄树,如今老藤已拳头粗细,藤叶糊满了院子南面的天空。有年,书法家朋友深以为奇,为我题了个“葡萄小居”的匾额。
三月末,葡萄藤上拱满了尖尖鸟喙般的芽,憋登登,饱鼓鼓,袖珍爆竹似的,“啪”“啪”“啪” 引爆了小院的春意。
天气越来越暖,葡萄树像失去了控制。藤上的芽,秒变无数小飞贼,日日夜夜飞檐走壁。一天不打理,枝蔓便如水四溢,漫得哪哪儿都是。葡萄架边缘上一道又一道款款的叶帘子,往上扶了数次,还是执拗地垂下来。贴墙的那几枝,终于倒伏下来,糊住了东窗,使那儿像个童话中的洞穴。
倚墙的一把铁锨,在一个夜晚被葡萄须子偷偷绑架。我解开死缠的葡萄须子,很是费了一番劲儿。
几乎每天,我都要跟葡萄树来这么一番较量。它漫溢,我阻拦;它纠缠,我去解救。
夏天,葡萄架撒下半院子荫凉,成为天然凉棚,为我造出一处青绿自然。窗前抱膝闲看,半空翠碧,恰是一册青山。“青山”于风雨中,又是一片绿“海”。那天色铁青、风吹猛烈的时刻,葡萄枝连同葡萄叶在架上翻越不已,这片倒下去,那片压过来,真是绿浪沸腾。
雨“扑啦啦”赶来了,白亮亮地从叶间漏下;顺着葡萄,由缓到急,渐成小泉,映出一珠一珠的翠碧。这,简直令人怀疑那甘泉直接源自葡萄内部,是不是有果味呢。
那是真真的“相看两不厌”。
晴好的日子,朋友们来访,我喜欢在葡萄架下摆开茶席。阳光被浓密枝叶过滤,茶席置于沉黯幽绿的空间里。人在其中,几乎被染绿;葡萄架下的石桌、石凳,连同石砌的井台,也都绿丁丁的;只有石桌上的茶壶,袅袅逸出茶烟,像逸出洞穴的仙气。我端水从外边瞧进去,恍惚进入了一种幻觉。
我们有时说话,有时啜茶,有时望望头顶的青葡萄,充满遐思。
说实在的,那些青葡萄,我凝望过无数次,总感觉出它们的青涩充满了力量感:那一珠一珠、硬挺饱满、漂亮得如同昔日理想的——葡萄,那一串一串、璀璨琳琅、磁棒得如同才俊超人灵感喷涌的——葡萄,那一嘟噜一嘟噜、处心积虑如同遍地奇思怪想的——葡萄,它们总是有那么一股子劲头儿,使劲儿地变得饱满。它多么像年轻的我们,再大的困难,也压抑不了那种井喷的活力。
一个朋友说起美国作家威廉·杨格的诗:葡萄是个疯狂的东西,挂在树上时是水果,变成酒以后,就有了动物的生命,使人迷醉。
另一个朋友说,那个美国人没看透呀。你看这葡萄架,就已经是动物的生命了。它们的触须,一刻都不停地在寻路,在攀爬,在向远方进发。
我们听着她侃,都微笑了。
如今,这难忘的葡萄架诗话,也有些年头了。
葡萄树,把二十多年记忆替我牢牢靠靠收藏着;如今我就要搬离了。二十五年,我在葡萄架下来来去去,挥洒光阴;它们在头顶吐珠爆果,叶黄叶绿。是的,就是这一株葡萄树。它与我彼此疼惜地相伴相依,它发狂般的行动力、静静地发奋,已渗进我的诗行,参与了我生命的意义。
今年,我要再植一株葡萄树。
我将陪伴着一株葡萄新苗儿,从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