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行走五店市,我便忍不住想象一群人结伴走过进士路的情景:他们时而高谈阔论、谈笑风生,时而驻足观望、凝神沉思。他们气宇轩昂,但衣着打扮却差异颇大,像是一个个互不相干的人,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召唤到一起。
我一直想象:他们应该就是郑焕彩、蔡万霖、庄清泉、苏千墅这群五店市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此刻,只听一声:“兄弟啊,齐来哦!”闻声辨形,原来是走在前面的郑焕彩,回身朝向这群人吆喝一声。
现在看来,这种想象竟如此逼真,像是这群人刚刚跨出涴然别墅的大门,又一路向东走向闽南宫式大厝“津雅斋”。
进士路旁,乌大门前,“津雅斋”的红砖墙上,悬挂着一幅雕于2012年的原木牌匾,凹刻的文字“郑焕彩宅”泛起油彩的光芒。这种光芒很容易让我想起河流上的浪花,想起浪花所承载的时间的流逝以及它缥缈的余光。像一群人,从涴然别墅一路向东,走向郑焕彩宅。而现在,他们显然已折返了方向,一路向西,走向庄氏家庙、蔡氏家庙,走向晋江那源远流长的历史时光……
他们在时光的河流上回溯。我的目光追随着他们,在历史深层找寻那一缕焕彩的亮光。
一群人在郑焕彩宅大门前驻足。这座五开间二进右护厝的闽南古大厝,以其恢宏的气度展示着主人的格局。条石铺埕,石构门路,堵石浮雕花卉,整石作墙裙,这些石头,用它的坚硬和厚重夯实一个家族的宏基。錾砖拼花镜面墙,灰雕水车堵,吊筒、瓜筒木雕细腻,这些装饰,展现了主人高雅的审美和生活体认。所有这些砖木石灰,历经岁月风雨的淘洗,正向人们诉说着它非凡的往昔。
郑焕彩,“民国”时期著名侨领。他自幼在乡塾读书,14岁学习经商。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奉父命南渡菲律宾,在马尼拉溪仔婆公立学校读了一年书。其父虽然自己开有商行,却以“父子不责善”(父子之间不求全责备,换给别人教育),让他到别人的荣胜布庄当伙计。他白天工作,夜间学习西班牙文,不久便精通西文,熟悉商务。1903年9月父亲过世,郑焕彩继承父业,任正益行经理。他着力经营,锐意拓展,由是生意日隆,公司下面设立行业部、火类部、汇兑部、土产部、出入口部。行业部置有轮船5艘,航行于菲律宾各岛;汇兑部专营香港、上海、厦门等地汇兑,数年间分支及代理店遍及菲岛及越南、香港、上海、厦门,“局面之大,居菲岛中外鼎鼎商行之列”。
他意识到,欲扩展事业,必须广开眼界、洞察商情,深入调查研究,方能立于不败之地。1920年,他邀约商界好友吴克诚(晋江龙湖籍)、李文秀(晋江永宁籍),“泛巨泊,渡东洋,经朝鲜转入华北,详考商业,细察民情。”抵北京时,谒见徐世昌总统及各部部长。一番考察之后,他对当时的政治腐败、河山之破碎深感痛心,他认为:“念我河山,日蹙百里,究其症结,在于教育不兴,缺乏互助精神。”自此,他油然萌生急公好义、回馈家国之心。
我的眼前浮现一个励志勤勉、事业有成的“侨二代”的形象,他就是郑焕彩,一位身上流淌着晋江人“爱拼敢赢”血脉,身居海外心系家国的旅菲富商。在马尼拉街头,我很容易地将他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区别出来:这个矫健俊美的男子,心怀慈爱、济世之情,在菲律宾四季如夏的炎热中泪流满面。这个年届不惑的青年,日复一日地梦到故乡,在异国他乡,这种梦见,是对冷漠和麻木最后的反抗。于是,他要返去故里,在故乡的屋檐下擦干思乡的泪水,安抚沧桑满布的心,以区别于那些乐不思归的人、为富不仁的人。
1926年7月,郑焕彩与菲律宾侨领李清泉(晋江金井籍)、李文秀等捐资14万元,资助广东国民党政府出师北伐,又代募购救国公债100多万元予支持。他对家乡公益事业,特别是教育事业也踊跃捐资。1927年,泉州新桥南岸导水矶头圯塌,沿溪乡村深受其害,郑焕彩捐资1000银圆倡修,又发动菲律宾侨胞,募捐修水利款近2万银圆。1928年,他首捐1万元为清濛学校开办费,以后则每年独立担负3000元经常费。他还捐款赞助泉州华侨女子公学、厦门女子公学等校。
利己主义者用金钱搭建安乐的宫殿,而心怀大爱者用爱温暖世界。郑焕彩就是这样的一种人:家国情怀不曾使他在纸醉金迷的环境中迷失,慈善精神让他在20世纪20年代动荡的政局中脱颖而出,在华侨中赢得声望。他历任菲律宾华侨善举公所、华侨教育会及南洋闽侨救乡会董事,马尼拉中华商会董事。
我在有限的知识储备库中努力搜寻着这些华人社团的历史线索:华侨善举公所是当时菲律宾华侨社会最高的社团组织,专门管理华侨慈善事务的机构,主办有中华崇仁总医院、崇仁护理学院、华侨义山、善举养老院、善举公所义诊处等。华侨教育会为菲律宾历史最早的华侨教育管理机构,以统筹管理和发展菲律宾华侨教育为宗旨,负责管理其时的各华文学校。北洋军阀统治福建期间,闽南社会治安混乱,土匪蜂起,派款绑票,无恶不作,民众不堪其苦;马尼拉中华商会遂率先组织南洋闽侨救乡会,联络南洋各地闽南籍华侨,替故乡同胞解救倒悬之急,从事各种救乡工作。
于是,我时常要在马尼拉街头遇见一个匆忙的身影。
而他,在马尼拉街头遇见了他的同乡——罗曼·王彬。
罗曼·王彬,又名王罗曼,旅菲华侨王翼彬的次孙,1847年生于菲律宾马尼拉。在1896年菲律宾革命和1899年的美菲战争中,王彬以大量钱物支援反西班牙殖民统治和抗击美军的战争。1912年王彬病逝,为纪念王彬对菲律宾的贡献,1915年,马尼拉市议会将沙克里蒂亚街命名为王彬街。1973年,菲律宾政府观光部、马尼拉市政府和菲华商联总会在王彬街头树立王彬纪念铜像,供后人瞻仰。
现在看来,我的这种想象竟如此逼真。走在马尼拉街头的王彬以及诸多晋江侨民,成为区别于行走在五店市的另一群人,那么,王彬成为这群人的代表。
时光的河流中,郑焕彩必定从他的同乡——王彬身上吸纳了太多的精神力量,他更加执着地投入到服务华人社会和回馈家国的行动中。
郑焕彩于1929年任马尼拉中华商会第26届会长。这个在《西文簿记法案》中赢得菲华社会最大认可的侨社,为他践行自己的夙愿提供了高蹈的舞台。还在1921年,菲律宾议会通过一项《西文簿记法案》,规定凡菲岛商业记账一律需用英文,违者课以罚金或刑罚。当时的马尼拉中华商会会长李清泉等人领导菲律宾侨众竭力抗争。这场反《西文簿记法案》的斗争,最后上诉至美国最高法院,终获胜利。在这个舞台上,郑焕彩“声望卓著,而菲岛外人公益慈善机关,亦尝推君为委员,盖侨界有数之名流也。”
而他,在马尼拉街头肯定被他的另一个同乡遇见——沈尔七。
1937年9月,“中华民族武装自卫会”菲律宾分会决定组织部分华侨青年回国参加抗战,自此,沈尔七三次从菲律宾回国参加抗战。1938年1月,沈尔七带领菲律宾华侨归国抗日义勇队一行28人由马尼拉启程回国,参加新四军二支队;1939年4月,他在菲律宾募集了大宗慰劳品,带领慰劳团从马尼拉启程回国,到安徽云岭新四军军部慰问;1941年底,沈尔七第三次离开马尼拉回国。1942年5月,在一次反击国民党顽军进攻广东东江游击区阳台山区伤兵医院的战斗中,沈尔七为了掩护伤员撤退,不幸中弹牺牲。
现在看来,这种想象竟如此逼真:一群人结伴走过进士路,他们肯定在状元牌坊之下的戏台停留过,看完一出《管甫送》送别的百般不舍与缠绵伤感,再登台合奏一曲《百鸟归巢》,将起伏跌宕的曲调奏成一只只回归的候鸟。
然后,他们向着乡贤祠一路走去。他们的脚步声,在五店市飘荡着,像时光的流水,经久不息。而另一群人,正从天涯海角走回晋江,心中流淌着滚滚东流的晋江水,成为“晋江经验”的一朵朵焕彩的浪花……
我终于明了,所谓的遇见和被遇见,原是个人自由意识的一种流动,像时光之水,波涌向前,亦有潮落回流的时刻。而遇见与错过,同样可以在时光之水中找到其契合的象征。我的故事基于《菲律宾华侨名人史略》及《晋江华侨志》这两种史料,我的叙事更多地带有主观的价值评估和抒情色彩。此刻,一群人走在晋江南岸,走向东海之滨,走向“晋江经验”的漫漫践行途中……
1883年,郑焕彩出生于晋江南门外清濛乡。1937年抗战爆发前后,郑焕彩逝世于菲律宾马尼拉。
文中所叙述的他的同乡王彬、沈尔七,皆为清濛人氏。
(作者系泉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晋江市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