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以后,异木棉依然开满了花,粉粉青青煞是喜人。有些树落尽叶子,单留了一树粉红,美极了,像画。
异木棉大概是外来树种,小时候本县仿佛没有。那时常见的是合欢,旧县政府门口那株最茂盛,仲夏时节树上尽是毛茸茸的花,惹人怜爱。合欢树朝东穿过一条巷子是我读小学时的学校,在我一篇小品文《杂忆》曾提到学校往西“挨着的是电影院,接连的是法院、广播站和县政府,还有邮电局和百货商场,不知几世修来的缘分让它们聚在一起,老街坊老邻居般旦暮相伴,一同看风飞云浮,观寒来暑往”。然而这样的景象并不持久,电影院、法院和广播站早已拆除迁移,一晃经年,思绪枕藉,已然忆不全这些建筑的面貌,只剩了片楮零墨,凑不齐一章诗文。
过往倘如一沓白纸被远远抛在长亭外古道边,人生之路便无迹可寻。国学大师南怀瑾说:“一个人什么都不怕,不怕死不怕鬼,都容易,但是很怕人生……古人的诗讲,‘世事茫茫难自量’,人都有这个感觉,前途如何,后途如何,不知道,所以人生就有很多的恐惧。”我还怕记忆力的衰退,人到中年记不住许多往事。我忘了小学的同桌,也想不起一些昔日同窗的名字,有一阵甚至怀疑舒清是自己凭空想象出来的人。
舒清彼时住得离我近,又同班,常在一块玩,算是总角之交,小学毕业前夕转学去了外地便毫无音讯。世事变幻无常,不承想三十几年后竟又联系上,电话那头舒清说对于我“记得名字,长啥样现在估计很难对上了”。一眨眼卅年多的光阴,怨不得人家,我对着一九八八年小学三年级的班级集体照都认不出自己,遑论离别数十载的同学。
回首如梦幻泡影,迷离恍惚而又真切存在过,虚虚实实,雾中行路般。如梦幻泡影是方外话,人在红尘总归要沾染八苦的尘世事,世事不易,舒清说转学后经历过坎坷,以至不惜大打出手,而后辗转到福州,窝了二十几年直到现在。我曾经的同桌也在福州,总算都在省内不至太远,有心的话驱车两个多小时罢了。远得想不到的是集体照里扎条小辫子照相时嘴角向下弯,看上去无邪得水一样清澈的那个小女孩,定居香港了。更料不到更远的是老班长,远在美国。
远在美国的老班长儿时家与我家无非一街之隔,现今却天各一方路途遥遥,想来未免唏嘘。“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当年我去老班长家请教作业的场景仿如一梦,梦醒后却似陈抟寐起,人间已是沧海桑田。
陈抟是道教宗师,字图南,号扶摇子。名字出处《庄子》,《逍遥游》开篇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抟、扶摇均出于此,“图南”出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海鹏同学的名字其实也是取自老庄,寓意为有志之士、奋发图强。难为了海鹏同学,小小年纪便要背负长辈如此重托。海鹏现在厦门,离我一百多公里,童年时一样与我仅一径之遥,算算也有二十几年未再谋面。长时间没再见过的还有二三十位同学,一眼就能认出的是旭东,那个个头矮小又很仗义的小男孩,如今做了老师,教着我从来头疼的数学,学堂上口若悬河,讲数学好像讲神话引得一众学生入迷。
日本有个神话,传说久米仙人本是大和天上的人,修炼仙术能飞于天。某日飞过一条小溪低头见到一洗衣女子露出小腿,“忽起染心,遂失神通,坠地不复能飞”。我们这班一九八五年入学的同学有点类似,成人后见到世间或名或利,顿生染心,遂失童心,不复能飞回童年的天真里,于是泛棹人生苦苦撑杆摇舵。
苦归苦,人生路总还是要走。霜降时路上再见美丽异木棉,秀色迷人,一如儿时的回忆那样妍丽,尽管大雪时令前会凋谢,至少也曾娇娆过。“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纵然时光匆匆,与老同学的再遇见,起码唤得回些许幼时的美丽片段,我很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