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意味着冬天开始了,而我还有点恍惚。春天那场雨,犹在眼前;夏初种下的太阳花正热烈地开在阳台。未品浓秋已立冬,又将过去一岁。但每一个尾声都连着一个序章,也并不需要慨叹。孔子说:“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人本是自然里的人,与物候相连,与山水相习,自有一种情分予这天地间,虔诚地把自己与自然相融。冬,终也,万物收藏,既是入冬,该蓄藏该进补了。
立冬这一天,在母亲的概念里,连喝一口水都是进补。不比现在鱼虾牛羊饮食多样,儿时补冬就杀白鸭。正宗白鸭汤是永春的一宝,佐以当归、故纸、熟地等十几种特色中药,滋味鲜长,是一道药膳。而平常自家吃并不都这么繁复,或者清炖或者加一味熟地即可,熟地是母亲自己熬制晾晒,我也是后来才知它的滋补、珍贵。
立冬,是农民为自己而准备的节日。往常各种节日,家里备下好料,都是先一番祭拜,不是拜天公就是祭祖宗,孩子们没忍住偷尝一口,母亲慌张得不得了:“未敬天公,勿先食。”与其他吃到肉的节日不同,补冬由着我们先吃,不必敬鬼神,是专为人而备下的盛宴,只为关怀自己,只为敬畏时序。
儿时,我是那么喜欢冬天。老人常念叨:“九月立冬青朗朗,十月立冬满洋空。”通常,农历十月入了冬,漫山遍野的作物都已收获完毕,空旷干硬的稻田就是孩子们的乐园。跳房子、过家家、打土仗、捉迷藏,在寒风中呼啦啦奔跑,身上滚满土灰稻草,一帮一帮的孩子,跳着笑着,实在太快乐,跳着跑着,过个年又长高了。
冬天在农村,万物皆可晒。地瓜干、地瓜粉、柿子饼、萝卜干,一簸箕一簸箕排在竹竿架上,芥菜干一棵一棵倒挂在竹篱笆上,红的、白的、青褐色的、挤挤挨挨晒着,晒干了吃一年。太阳这样暖,老人孩子也搬个条凳,坐在墙根,晒着太阳。
入夜后,就冷了。便生起一炉子火,一家人围炉对坐,或默默然搓搓手伸伸腿,或嘻嘻然你言我语。许多道理,许多故事,正是这样的寒夜,长辈围着炉火,一五一十道来。坐得愈晚,天愈寒,话渐渐都聊完了,只不时拨弄炭块,炭火发出毕毕剥剥声,烟味熏得人昏昏欲睡,身上暖烘烘且和衣而卧,一觉睡到太阳又出来。这样的冬天真令人眷念。
而今离开乡村的土地,我们把节令一并淡忘了,四面混凝土的生活,我们对自然少了许多温柔。当鼻尖触到花开,当脚心踩上草绿,我们需要被节气提醒,来自土地浑厚的声音。岁月容易划过,我对四季似乎也没了喜好。春夏秋冬我懂得各有各的好,或者,挑不出哪一季特别不好。只说冬天的美,近乎无情,那样冷绝那样凛冽。没有春天硕大的花朵鲜明耀眼,没有夏天鱼戏莲叶清水芙蓉,没有秋天鸣虫唧唧复唧唧,它是另一种格调,不善言辞,毫不修饰,那样辽阔那样空茫,任是无情也动人。其他的季节总是浓郁的,仅有冬天,银装素裹,淡然处之,一种清孤不等闲。
如若不可免俗地将四季与人生挂钩,私以为冬天当是人生最本色的时期,不似常人所说的垂暮之年。涂脂抹粉、巧言令色,习以为常,本色反是最难,须得本质的东西拿出来才立得住。如那冬天的杨树,端直的枝干刺破苍穹,如那残菊的傲骨,凄风苦雨不慌不忙。
冬天并无愁绪,愁绪显得造作,是原始的淳古和归来的静谧。冬天充满智慧,而智慧似乎无用武之地,年岁给予的经验与沉淀,往往都在终点呈现。倘若冬天灰白的色调,让你想起斑白的鬓角,你也且爱上时光诚实的讯息。
那么,这一季,平心静气,活在自己的节奏里,下一季,有个故事要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