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场雨来临前,我们终于把今年的地瓜粉晾干、封存,父亲因此颇为自得,因为制作薯粉追赶晴好天气,他一度超负荷赶工,气喘吁吁了好一阵子。
绞晒薯粉,是近几年我家不断加码的一项重要农活——越来越多的需求,越来越多的赞誉,让父母不断扩大种植面积,红薯、白薯、木薯,在渐渐空旷的乡村,一直是最忠诚的守护者。
高山水冷,木薯性凉,家长不让孩子们多食,然而旧时贫瘠山地上盛产的木薯粉,时常成为他们无奈的选择。我的母亲,至今一直在念叨,那些年青黄不接的时候,我家二婶摘下“生芋横”下锅清煮,泼一把木薯粉或地瓜粉勾芡,清透的薯粉汁,把煮后烂黄的“芋横”裹在里面,安抚了一家老小的口腹。
制作地瓜粉,多选择白薯,白薯出粉量高。制作工序和木薯粉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木薯粉多产价廉,番薯粉低产价高,百来斤的地瓜,收个十几斤粉,以现在市场价格,是不划算的,然而我们乐此不疲。
优质的地瓜粉,需要连续多日的晴好天气,也需要费力的精细活。绞碎之前的清洗,容不得一点含糊,瓜体上的黑点,必得挖净,地瓜清洗的程度,决定成粉的色泽和口感。之后是绞碎、洗浆、晾晒,这些工序,对孩子们来说,只是一个过程,真正等待的是粉团。
我们家的粉团,没什么秘诀,只是在对待食材上,始终坚持精细的工艺,我们家的粉,雪白细腻,加一把碎菜叶,用冷粥搅拌,奢侈的时候,夹几粒花生米几块五花肉,捏团入锅,一番沉浮,雪白的粉很快变成一团深灰,汤里加一把米粉,少许香菜生姜,就成了经典美味。这是幼时父母的做法,后来佐料渐渐多了起来,虾皮、芋头、鱼干、胡萝卜,芋头切成丁,裹上粉,生姜多一些,我以为最美味。
煮粉团,怕的是夹生,所以我们惯常用冷粥,也有用凉白开的,禁忌生水,其中的原理我至今未懂,大抵是乡野之物的灵性和包容。
食不果腹的年代,可以入口的皆为美味。小时候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常常围着锅灶,看姐姐一勺薯粉加入餐盘剩下的菜汤、米粥,在柴火灶上快速翻动,一眨眼的工夫,一碗软糯、黏稠的大粉团上锅,并迅速被消灭。这个做法,闽南沿海常见,二十多年前,我大学刚刚毕业那会儿,一个人跑去泉港渔村同学家待了几天,其间所见所闻已然模糊,犹记得同学家用大大的铝盆,装着小山似的大粉团,粉里裹着新鲜的海蛎,叫人口齿生津。现在风味馆餐馆里,也在坚持这一做法,只是我们所食的,已不复当年情味。
多数人家,薯粉是用来当配料的,勾芡或者搅拌瘦肉,分解瘦肉的生涩。不当配料的薯粉,还有一个做法是蒸成“粿”,再切片,加香菇、高丽菜、五花肉、虾米、辣椒,翻炒,滑而有弹性,备受推崇。
还有一类,葛根粉团。葛根无须种植,沟渠岸边、山坡密林,四时茂盛,莽莽苍苍,根系发达,挖掘颇为费力,制作方法如出一辙,只是多为药用,用于清热祛火。当暑热升腾时,一碗葛根粉团加香菇、大葱,是最佳的食疗。
万物有灵且美,故土所盛产山物,普通粗糙,这些普通粗糙的物料,撑起人间烟火,至美。